李清焰不说话。
严肃生想了想,打开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是一叠颜『色』各异的纸张。这位老精算师一眼就瞧得出,是各式各样的汇款凭证。
他微微皱眉,拿起一张看。汇款人是李清焰,收款账户名是“橙芝”,金额是四千四百元,日期就在半个月前。他又拿起其他的几张看,发现有些仍是属于这个“程芝”的,更多的则属于不同的人。
最早的,是在四年以前。
“什么玩意儿?”李成伸过手划拉一下子,“这些能说明什么?”
严肃生抬眼看李清焰。
“我资助了十二个孩子。都是无父无母。”李清焰平静地说,“年龄最大的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最小的九岁。这个叫程芝的现在在进修班,余下的在修行班、或者预备班。”
“老严,我不单单是想要为杨桃做什么——我是想为这些无父无母的人,或者妖族的孩子做些什么。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父母,我知道那种无依无靠的滋味。我帮杨桃,说得通。再加上他们,是不是更能说得通。”
李成瞪起眼睛:“就这些?我随便找个人,能做出一堆这种玩意儿!”
但严肃生沉默一会儿,又拿起一张在手里搓了搓、瞧了瞧,然后放下。
“是真的。”他沉『吟』片刻,“清焰,哪儿来的钱?”
“卖字卖画。老严你知道红阳街道那些老干部喜欢我的字画。我每个月卖掉一张,不贪多,价格就跌不下来。一张几千到一万块,够了。更早之前在城投行的时候我做过家教——这些你们也都查得到。钱就是这么来的。”
吕不休瞪大眼睛看那些汇款凭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事儿他也头一次知道。
严肃生认真地想一会儿,又盯住李清焰手中另一份档案袋:“清焰,这个是什么?”
李清焰将这一份也丢在桌上:“能让你们相信我和特情局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东西。”
严肃生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略犹豫一会儿,伸手将档案拿起、打开。
里面只有薄薄的三页纸,但是有光影的。
纸上有文字记录,也有许多复杂的数字、图表,光影就从那些图表上来。淡淡的光在纸面上呈现出立体形状,展示出需要以数倍的纸张数量才能展现的信息。这种手段难以被伪造,意味着这份档案是属于一个曾在修行班或者进修班待过的人。
他略诧异地看一眼李清焰,又低头细细看这份档案。李成也凑过去看,但很快觉得头晕眼花——他不喜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
足足十五分钟之后严肃生才将档案搁在桌上。想了想,又拿起来装进档案袋。
这三张纸详细记录了李清焰在十四岁时如何被挑选到进修班、对他身体状况、灵魂强度、精神状况、神通能力的综合评估考量。以及在这三年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又因何被踢出去。有些东西李清焰从前提过,可大部分他从未说。
“『政府』的人发现你的灵魂强度很高,于是送你到进修班。”严肃生对李清焰说,“然后在那里又发现你的灵魂强度实在太高,以至于没法子修行。”
李清焰平静地说:“是。物极必反。强度低的灵魂存留不住灵力,强度过高的灵魂施展不出灵力。这两个极端都不适合修行。”
“然后又发生了一个意外——在你的寝室里发现一具被吃剩一半的尸体,是你的同学。”严肃生沉声道,“你因为这个被踢出去,但我觉得你不像那种人。”
李成、鸳鸯姐、吕不休都愣住了。隔一会儿李成脸『色』复杂地盯着李清焰笑:“哈……成啊小燕儿。不愧是咱们荒地出身的。”
李清焰淡淡地瞥他一眼,对严肃生说:“因为我是被冤枉的。如果我真在进修班的时候吃了人——还是自己的同学,结果不会是被踢出去这么简单。我会被剥夺神智打回真身,然后被处死。”
“那么是怎么回事?”
李清焰笑了笑,忽然岔开话题:“周立煌同你们打听过我吧。我是特情局的人这个消息,也是从他那儿听来的吧。这个意外,该是因为他。”
“那时候进修班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权贵之后。像我一样没什么身份背景的,只有四五个。别的人很快各认山头做狗去了,可我不想那么干。”
“之后的事情老严你该想得到,我会受欺负。不过也不仅是因为我不愿做狗……也是因为当时有个叫林小曼的姑娘,喜欢我。她现在是宗道局欧洲站的站长,而她老子你们肯定更熟悉——林启云。”
严肃生略一想:“现任北山特情局的局长。”
“没错儿。”李清焰一笑,“林家小姑娘那时候是叛逆期,喜欢与众不同的事儿。打生下来开始身边全是贵人和公子哥儿,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在进修班见到我这么个出身荒地的妖族,觉得新鲜又好奇。我的样子也不惹人厌,她就『迷』恋上我——实际上不止她一个。”
“可喜欢林小曼的公子哥儿也不少。她对我表白且被我拒绝之后,那些公子们就更有了欺负我的理由。不过我知道惹不起他们……起先是不想硬碰硬的。我想忍一忍……也许他们发现我是个只会挨打不会还手的窝囊废,也就没兴趣了。”
李成啐了一口:“真是个窝囊废。”
李清焰没理会他。略顿一顿之后说:“这法子倒是管用。后来很多人果然对我失去兴趣了……可有一个没有。就是周立煌。”
“你们知道他的出身么?听起来很不错——大小元山文武学校校长的第二个儿子。大小元山,六宗五派之一嘛。这个文武学校算是低配版的私立修行班,周立煌的老子是小元山掌门的钦定接班人。”
“但周立煌这孩子在家里不受待见。因为太蠢了。冲动、浅薄、情商极低、心胸狭隘。偏偏他大哥资质奇高,人又温和大度、城府极深。又因为周立煌实际上是个私生子,所以他家老爷子在前十几年几乎当他不存在的。因此他才来了进修班,而不是被家传。”
“这种人到了进修班,也没什么存在感。不过可以在我这儿找到存在感——我是他发泄自己积累了十几年的怨恨的最好素材。他对我做过的事情,说起来没什么意思。但总之叫我意识到,要是想忍受他,是没有尽头的。”
李清焰笑起来:“所以到第二年的时候我交了几个朋友。交朋友这种事儿不难。像林小曼一样对我有好奇心的人不在少数,况且我从前不是不会和他们结交,只是懒得和他们结交。”
“然后在第三年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跑到周立煌的寝室里。”
“在那时候进修班的教习已经渐渐意识到我没法子修行,我基本上处于放养状态。而且那时我懂得隐藏自己的力量——这些都拜荒原生活所赐——他们都认为我只是个身体素质稍强些的妖族罢了。”
“我把周立煌控制住,打断了他的两条腿。”
鸳鸯姐吹了个口哨:“行啊小燕儿。”
李清焰对她点头笑笑:“周立煌看到了我,第二天去报告老师。但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我,这么一个废物,能控制住一个中六级修士且让他叫都叫不出来,而且在打断他的腿之后毫发无伤。”
“调查了我一阵子,没什么结果。”
“周立煌的腿被接上了,四天就基本长好。他对我说等他痊愈了,非得要我的命。所以在第五天的时候我跑到他的寝室里,又把他的腿打断了。”
李成似乎想要大笑,但忍住了。倒是吕不休代他大笑起来。
严肃生似乎对这个故事开始感兴趣:“然后呢?”
“他还说是我。但我交的朋友派上用场——他们为我作证。周立煌的蠢就在于太在意自己的感受,而我结交的那些朋友,也都不大喜欢他。他们乐意看我这么干——好比人乐意看斗狗。”
“所以这一次,我还是没什么事。周立煌不敢告诉家里,而校方认为可能是他与别的同学结怨。而且打断他的腿的那个人不大在意校方可能的惩罚……他们认为或许是另一位权贵之子。”
“权贵们的孩子打架,打到这种程度,不是校方能解决的。该是两个家族的事。所以第二次调查比第一次还敷衍——校方想要拖到他们自己解决问题。”
“然后再过四天,我又把他的腿打断了一次。这是第三次。还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大概每次间隔四五天,好叫他的腿一直长不起来。”
“就这样,周立煌养成一个看见我会想哭的『毛』病。他就不再敢看我了,我也以为这么一来该是没事了。可再过上六个月,就出了档案上的这个意外,我被踢出局。”李清焰说,“一直没弄清楚是谁做的,但毫无疑问是周立煌。之后我尽量低调做人,好不叫他找着我。好在北山够大,他也的确没再找到我——直到前天在检查站碰见他。”
“老严,现在你想想看。这样的我,会不会为特情局卖命。即便我想,特情局会不会收——林启云是林小曼的老子,林小曼『迷』恋一个妖族,而他又把这个妖族收到自己麾下?”
李清焰冷冷一笑:“或者有个更简单的办法,直接问周立煌,叫他来和我面谈。我来问问他,从哪儿知道我是特情局的人的。”
这一次李成没说话,吕不休在三人身后一个劲儿地朝李清焰竖大拇指。
严肃生沉默一会儿:“周立煌……的确没有明确指出你是特情局的人。清焰,你说的这种可能的确存在——因为从前的事,他透『露』些模棱两可的消息,打算除掉你。”
李成一瞪眼:“这些事儿他从前不说,到现在才说——谁知道是什么鬼心思?”
李清焰笑了笑:“因为这些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它叫我想起自己从前的时候——从荒原上来,兽『性』未褪。心里满是压抑与愤怒,藏着阴沉的念头。成哥可能把这些东西看做宝贝,可我讨厌它们。当然,不指望你能理解。”
“你!!”
严肃生一摆手:“好了。清焰,你得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李清焰平静地点头,直视他:“该说我都说了。老严,信不信我,就是你的事了。”
严肃生转了身,走出门。吕不休瞪起眼睛:“老严,老严?这还能有什么问题?老严?”
又转脸对李清焰说:“焰哥你别急,他妈的,这事儿能——”
李成冷笑着拉上铁门,将他的声音隔绝。
严肃生在长且阴冷的过道里不疾不徐地走,吕不休追上他:“老严?就还关着?焰哥他——”
严肃生停下来,和蔼地看他:“不休,别急。去给清焰弄点吃的。部长今天在咱们这儿。叫清焰再待一会儿是给部长一个交代——我现在去找部长谈,清焰的事你放心。”
吕不休当即大喜:“早他妈知道谁都能不信焰哥就老严你不会!好嘞我这就去!!”
他喜孜孜越过严肃生,跑开了。李成在他身后瞪起眼:“你不会真信那小子吧!?”
严肃生也看他和鸳鸯姐:“李成,你们两个刚到城里,最好低调些。荒原上的事情我需要你们的意见,城里的事情你们也需要我的意见。暂且安心。”
说了这话他走到地道出口,踩着生锈的铁梯上去了。
李成愣了一会儿,看身边的七彩女孩儿:“这话什么意思?”
鸳鸯姐想了想,皱眉:“我猜意思是……小燕儿在这没事儿了。成哥,我劝你别冲动,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地盘。咱们和小燕儿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严肃生既然信他……我们就再忍忍。总有一天,咱们的仇都能报。”
李成沉默一会儿,喘着粗气往过道那头的铁门看了看。
“妈的。那就让他再快活几天。”
而铁门之内,李清焰伸手在耳朵里掏了掏。
耳中有细微的声音——通过一个很久以前就被刻印在内耳道的微小阵法。
他听了一会儿,低声说:“再等等。严肃生对我的话该是信了一半,现在在犹豫。给他点时间。等到十五分钟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