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建始殿之内,待夏侯惠在朝堂之上例数吴质的罪行罢,而天子曹叡许久都未有做声后,诸公百官们便开始了另一轮弹劾。
但此番不是再针对夏侯惠,而是吴质。
毕竟,夏侯惠虽然不讨人喜,但他上疏皆是对事不对人,然而吴质则是截然相反。
且其人还不修德行、仗势欺人,不乏扒高踩低之事。
若以孰人在朝中人憎狗厌论,那吴质可是当仁不让、实至名归啊!
再者,陈群乃颍川名门出身且又在朝中任重职多年,不乏与之相善者。在天子曹叡诏责的时候他们没有反驳,那是不想忤逆天子心意,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然而,当夏侯惠将矛头指向了吴质,他们焉能继续将自身当作木雕泥塑呢?
一时间,弹劾吴质的言辞在朝堂上汹汹。
百官不仅附和了夏侯惠的弹劾,还加入了其他罪名,几乎将吴质形容成为了魏国的附骨之疽,不除无以振朝纲、无以安社稷!
也让兀自沉吟的天子曹叡反映了过来,径自借驴下坡,以此事有待斟酌为由罢朝归去。
而且在归去东堂的时候,还特地让侍宦知会吴质以及夏侯惠,今日就不必伴驾了。
对此,夏侯惠不以为意。
历经大半年的相处,他已然大致摸清天子曹叡的性情了。
这位立志成为明君的人,最是爱惜自身的羽毛,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刻薄对待老臣的名声,哪怕名正言顺的处置,也要寻个遮羞布才行。
如今日之事,他若是依旧觉得吴质的上疏有理,便会在朝堂之上出声护其周全了;没有护着,那自然就是还没有想好处置的方式——如何给吴质一个体面的罢黜方式,也顺便给自身留个善待老臣的好名声罢了。
当然了,夏侯惠自身也会迎来处置。
不管他弹劾吴质之言如何正确,但逾矩法度、咆哮朝堂、君前失仪等罪名也是逃脱不了的。
就如先前的杜恕一样。
他即将要被罢了散骑侍郎之职、左迁外放为小官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故而,他如今就是在思虑着,如何说动天子曹叡的心意,好让他将自己外放去淮南战线任职,从贼吴孙权身上捞点军功。
只不过,一连数日天子不仅没有再招他伴驾,就连东堂听政的待遇都剥夺了。
徒让他每日进入宫禁点卯,在待命的楼舍中独自焦灼。
期间,他还收到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夏侯和的作书。
声称近来夏侯霸作家书归来,让长兄夏侯衡莫要生气,待他伐蜀之后寻个时机回来省亲,再代父教训夏侯惠这个不肖子。
嗯,自幼喜武事、如今身长近八尺的夏侯霸,年纪与夏侯衡相仿,也是诸兄弟中最喜欢动手的,如夏侯和与夏侯惠小时候就没少被他棍棒教训。
所以,夏侯和这算是示警罢。
让夏侯惠日后碰到了,遵循“小杖受、大杖走”的孝道。
另一封,则是陈泰托夏侯和转来的书信。
有过一面之缘的陈泰,得悉夏侯惠在朝堂之上怒斥吴质声援其父陈群之事后,便做书信说了好些感激的话语以及赞誉夏侯惠高义云云。
字句之中的遣词,都透着一股亲切劲。
想想也无可厚非。
为人子者,父被折辱当以利刃报之。
碍于法度不能成行,他自然也好生谢谢夏侯惠的仗义。
尤其是以他之智,不难能猜到夏侯惠此番出言,将会迎来什么结果。
而夏侯惠对于他的感激,只是在回信之中淡淡的道了句“在下并非有攀附陈公之意。不过是身为臣子,难忍奸佞之徒乱朝纲罢了,玄伯兄不必念记”等言辞,便将此事揭过了。
看似回绝陈泰的善意,实则不然。
因为陈泰的感激是不会改变的,而他这种撇开干系的作态,还会令陈泰心有敬焉。
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时光如白马过隙,不知觉中已然是暮春三月。
万物生机焕发,绿意在山川田野上点缀着今岁葱葱茏茏的希望,而一直被晾在楼舍内的夏侯惠,也终于等来了天子曹叡私召的机会。
那是因为翌日他就要外出祭祀并亲耕籍田了,故而今日要沐浴更衣、独自夜宿以示对山川鬼神的虔诚。
故而,在东堂署事罢,天子便让诸听政的近臣自行出宫归去,御驾去了崇华后殿。
也在用过午膳过后,让人将独自枯守楼舍的夏侯惠召了过来。
是的,对于如何处置数日前的朝堂各弹劾,曹叡心中已然有了决策。而将夏侯惠召过来,是打算想问问他对于即将被外放,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想法。
身为君主,在处置臣子的时候,竟先询问臣子的意图,这种事情看似很匪夷所思,但若是从曹叡的角度出发,实则合情合理。
一者,是他素来爱惜夏侯惠之才,也想着将之培养成为未来的社稷砥柱。
另一个缘由,自然是感念夏侯惠的委屈了。
毕竟,夏侯惠挽回了他一时不察被吴质蒙蔽而做出的错误决策,但因为朝廷法度,却要迎来被左迁的结果,如此自是受委屈了的。
深谙帝王权术的他,自然也要私下彰显一下恩宠,不让臣子寒了舍身报社稷的热忱。
故而,待夏侯惠奉命前来,大礼参拜过后,他也没有过多客套,径直发问道,“想必稚权心中也了然,以朝廷惯例,不日将出京畿任职之事吧?朕知稚权一心为公,然而朝廷法度不可更改,便想在诏布之前想问问稚权心志,是欲治理地方牧民乎?抑或是入军中历练邪?”
当然是入军中了!
依我如今的年纪与资历,想牧守地方,外放一个县令都很要被人诟病啊~
“谢陛下恩宠。”
先是做了声谢,夏侯惠连忙回道,“陛下,今天下未平,惠但求可为国舞干戚以讨不臣。”
“善!”
露出了不出意料的笑容,曹叡赞了声,“稚权乃将门之后,且早年逢厄后便闭户读兵书、勤习弓马,便可明心志矣!嗯.....稚权先君早年镇守雍凉、虎步关右,不若前去雍凉任职如何?正好,大将军对稚权才学颇为赏识,今伐蜀在即,必可得重用。”
呃~
我若是去了,能不能被曹真重用不知道,但肯定要被仲兄夏侯霸先给“重用”了~
再者,注定失败的伐蜀战役,我去了也没有功绩可立啊!
“回陛下,惠不欲往雍凉。”
当即,夏侯惠便忙不迭回道,“惠先前上疏反驳大将军伐蜀之方略,想必雍凉各部兵将已知矣。若是去了雍凉,恐徒增大将军麾下兵将不和之乱也。且惠仲兄在雍凉任职多年,惠不欲与兄争功,是故还陛下遣惠往淮南御贼吴。”
想去淮南?
难不成,他心中犹坚持着此番伐蜀不利?
闻言,天子曹叡略微扬眉,随即耷拉下来眼帘,兀自沾须沉吟。
倒不是恼了夏侯惠的不遂他所言。
而是想起了先前曹真称当选拔宗室或谯沛元勋后进,遣入军中历练为社稷计的谏言。
依他之见,雍凉可是最容易磨练后进与积累功绩的战区。
因为石亭之战的惨败,魏国短期之内便不复有跨江讨伐的实力,对贼吴的战略不得已调整为守御为主。
守御为主,战功自然就难立,也不符合他想磨练后进的意图了。
且在诸多宗室后辈之中,就数夏侯惠令他觉得最有韬略,让他前去淮南战线,那不是徒耗年华嘛~
“稚权可知,淮南现今状况何如?”
沉默了片刻,天子曹叡才出声发问。
“回陛下,惠知。”
不知天子心中所想的夏侯惠,带着满脸期待,慨然做声,“贼吴孙权已然迁都建业,必然频繁兴兵寇淮南也!亦是惠可报社稷之时也!”
唉,罢了。
且遂他之意吧。
至多待两三年后,此事淡去了,再寻个时机将他从淮南征调回来。
思有所决的曹叡轻轻颔首,“嗯,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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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子曹叡亲耕籍田后,还颁布了两个诏令。
一是关乎吴质与夏侯惠的处置。
对于吴质,天子没有将之罢黜官职,而是很体贴的以他归洛阳后时常染疾为由,让他归府邸养病了。
只不过,明眼人都知道吴质是被闲置了。
因为他这个病什么时候好、能不能好,那已然不由他自己的身体决定了。
而夏侯惠则是得偿所愿,改为牙门将之职前去淮南战线,划入征东将军满宠麾下。
牙门将乃千人将,论品级要比散骑侍郎要高。
但如今魏国的牙门将,没有五百位也不会少于三百,而散骑侍郎仅有四位啊!
论尊贵,不是一个级别的。
而且,源于前朝末期群雄割据、各据州郡者为了拉拢人心胡乱表官职的关系,诸如中郎将与校尉都沦为低级武职了。而今的牙门将许多都是虚衔,隶属的士卒或许就三五百人,甚至是仅百人。
更莫说,先前夏侯霸被文帝曹丕遣去军中时,起家便是偏将军。
从门第来看,夏侯惠被左迁太过了。
但另一个诏令,则是让朝野都知道了,夏侯惠为何受如此薄待。
未及弱冠的夏侯和,接替夏侯惠为散骑侍郎了.....
也就是说,天子以这种方式隐晦的表示,让夏侯家诸兄弟莫要再恼怒夏侯惠反对伐蜀之事了。
而对陈群的安抚,天子曹叡则是在一次朝会上不吝赞誉了几句与赐下财物,且让其子陈泰顶了毛曾之缺为散骑侍郎。
算是将此事揭过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