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权与臣权永远是对立的。
在大多数时候,所谓的君臣戮力一心,其实来自是双方各退一步的妥协;在彼此争执的过程中采取了折中的、彼此皆可接受的结果或处置方式。
而天子曹叡的打算,就是以士家暂不可改,那就先以雷霆之势对民屯的弊病杀鸡儆猴!
也是对公卿百官们的敲山震虎。
将公卿百官们的不作为、对州郡地方约束无能的失职摆在了明面上。
让他们羞愧自惭!
让他们在接下来的政略调整中,失去反对的理由!
然后,在寻求解决方略的庙堂格局调整中、在君权与臣权的反复拉锯中,最终迎来群臣的妥协——公卿百官们为了不让君权急剧膨胀,便会附和一些不会导致臣权缩水的条件,以期君主心满意足,从而将此事揭过篇。
事实上,在某些方面,曹叡是当得起武帝“我基于尔三世矣”这句话的。
少小就心智聪颖且还历经过大起大落的他,虽继位还没多少年,但对御下的制衡之术早就炉火纯青了。
比如在这次大司农的人选中,公卿百官共推出来的人选,他皆不取。
乃是很强硬的将少府令杨阜改任。
且不出众人所料,他将屯田之政的上计权柄转回了大司农署,责令杨阜严查各州郡民屯田亩被侵吞之事。
如发现中饱私囊或侵吞田亩等罪行,依例奏请庙堂严惩。
天子曹叡明面上的理由是杨阜为人刚直不阿,对仕途并没有汲汲营营之念,以他主事纠察屯田之政,定然会惩奸杜邪。
但公卿百官都知道,天子更深一层考虑是杨阜乃凉州人。
从汉武帝设凉州刺史部伊始,羌胡杂居凉州就一直是朝廷迁徙囚犯实边的首选,也让关东士族对关西士族颇为鄙夷,认为他们出身不正;且源于持续百余年的凉州羌乱,更是让关东士族频频有放弃凉州之言。
在如此背景下,杨阜就不可能姑息屯田的弊病。
关东士族也不敢私下请托杨阜能网开一面,因为一旦请托了,杨阜必然先将请托之人上禀治罪!
只不过,公卿百官们对此倒也不是很担心。
因为中枢决策传达到地方州郡是需要时间的,杨阜想让地方州郡的屯田中郎将与校尉依命行事,也是需要时间的。
而在这个时间差里,足够他们督促乡闾故旧粉饰罪行了。
然而,天子曹叡接下来的做法,却是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聪颖之主”!
他竟以如今监察不严为由,打算让校事府设分司在大司农府,以纠察之权协助杨阜整顿屯田积弊!
这点直接让公卿百官群起谏言不可。
就连一些克忠守法、没有放纵家中侵吞屯田田亩的重臣,都极力劝阻。
缘由无他。
校事乃是悬在群臣头顶上的利刃。
先前武帝设校事主刺举之时,卢洪与赵达还留下了“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的威名。
其中,卢洪与赵达为了邀宠与巩权,不乏构陷之举。
如今曹叡让校事纠察屯田之政,看似与公卿百官们无干,但依这些校事尤善构陷、唯恐天下不乱的德行,说不定就将之演变成前朝汉武帝时期的“算缗告缗”,被清算的人不再是大商贾,而是士族与豪右。
只是,可惜了。
这一次天子曹叡态度十分强硬,再也没有了先前从谏如流的作风。
他将群臣的上疏皆留中了。
且直接授意校事开始明察暗访京师洛阳的屯田之政,让他们将纠察的信息一式三份,分别禀给大司农杨阜、廷尉高柔以及自己。
算是折中的做法罢。
不放弃自己想让校事协助杨阜的念头,但也稍微兼顾了群臣的反应,让高柔也参与在其中,且成效如何再作最终定论。
高柔乃兖州人。
以明辩事理、执法公允着称。
如先前文帝曹丕以私愤下令高柔处死鲍勋时,他就誓死不从命。
也就是说,曹叡这是隐晦的呵斥公卿百官们闭嘴——有这闲工夫上疏,引经据典的声称校事怎么不堪、对社稷有什么危害,还不如花心思配合高柔将积弊给肃清了,让他看到实际成效,自然就不会再坚持用校事了。
故而,公卿百官们皆偃旗息鼓了。
没办法,理屈词穷。
屯田之政崩坏是事实,还被天子亲自撞见了,他们自是难以再争。
而心意小小得逞的天子曹叡,则是开始为下一步的士家变革而绸缪。
乃是先私下作书给长安的大司马曹真,将夏侯惠提及的“士家可凭斩首之功赎身以及获得田亩”谏言说了,然后询问是否可行。
曹真以为可行。
只不过他觉得,想要推行还需要等候契机。
不是如今这种君权与与群臣对抗,天子曹叡强势推行换来群臣妥协的契机。
而是类似于石亭之战后的痛定思痛,让朝野有识之士皆开始意识到士家没有死力作战之心了的契机。
如此,曹叡推行士家变革才能迎来公卿百官的支持,也不会导致军中将率心生不满。
因为军中赏胜罚败。
在战败的前提下,哪怕庙堂没有推行士家变革,将率们也没有机会克扣士家的赏赐,更升迁无望。反之,庙堂推行变革让士家奋勇作战了,他们便有了迎来战事胜利的机会,赏赐自然也如期而至。
虽然属于士家的那部分赏赐,已然被庙堂剥离了。
但身为将率的他们也有专属的赏赐,且还得以积累战功升迁啊!
两害相权取其轻。
相较于一无所获,将率们当然更愿意选择与士家皆大欢喜。
看罢曹真的回书,天子曹叡深以为然、拊掌称善。
就是片刻之后,他心中又有些郁郁:若取了曹真之言,那岂不是意味着,魏国还要迎来一场战事败北?!
...........................
初冬十月,下旬。
已然归来淮南寿春的夏侯惠,迎来了天子的嘉奖。
曹叡以他先前上疏反驳伐蜀、有明断先鉴之能,加职给事中,特许可上疏奏事、讽议举正之权。
此事在淮南军中引起了小轰动。
如蒋班与斥候营百人将以及军中一些低级将率,以他备受天子宠信,将他视作了可携带自身升迁之人,在相处之际也变得亲切了许多。
而如王凌、文钦以及杂号将军等则是悄然疏远了他。
因为彼此利益相悖了。
在王凌与文钦的眼中,天子曹叡特许夏侯惠可上疏奏事,那不就是让他监视他们、寻他们的失措之处吗?
而在一些杂号将军的眼中,被天子宠信的夏侯惠只要资历与功勋到了,必然会迎来升迁!
淮南军中就这么几部常备的兵马、将主就这么几个。
有人升迁上来了,也就意味着有人将被转为他职或者被调任离开。
如此,谁会愿意与一个将要取代自己的人亲近呢?
至于满宠,对此自是不在意的。
相反。
他还通过李长史之口隐晦的告诫了一声。
让夏侯惠不要倚仗着天子的宠信,复有前番不尊将令之事,不然就等着被军法处事吧。
对此,夏侯惠自是连忙口称不敢云云。
而对王凌与文钦以及诸杂号将军的隐隐排斥,他心中也丝毫不在意。
倒不是他自命清高,生出“不遭人嫉乃庸才”的心思来。
而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和这些苟利其身、汲汲营营之人相善为伍,怎么能裨益社稷呢!?
另一个缘由,则是他如今心情十分畅快。
盖因天子曹叡虽然没有如言赏赐予他钱财,但却十分豪气,直接让人携了一支马槊来淮南赐予他。
千金不易的马槊,可不是天子惯来赏赐的几个金五鉼能购置的。
夏侯惠记得,当蒋班等人看到马槊的时候,满目的羡慕怎么都掩盖不住。
自然,他也对天子曹叡感激莫名,生平第一次有了反省的心思:自己先前对天子的心态与行为,是不是有些过了?
也很是期待着,江东尽早兴兵来犯。
好让他迎来登锋履刃报效社稷、死不旋踵报君恩的机会。
事实上,自称帝迁都来建业后便不曾兴兵攻打魏国的孙权,在得悉了曹真兴兵伐蜀的消息,当即召集了重臣群策,有了兴兵向淮南的打算。
一来,依着蜀吴两国共进退的盟约,蜀国被魏国大举攻伐的时候,他们也应该出兵“围魏救赵”。
另一,则是孙权素来对淮南心心念念着。
恰逢如今魏国用大兵于雍凉、洛阳中军难以驰援淮南的好时机,他生出了夺淮南之心也不足为奇。
再者,自石亭之战后,江东在淮南已然是进退自如了!
兴兵而往,哪怕战事不利罢兵归来,也不需要担心被魏国追击掩杀。
唯一的顾虑不过是入冬后江河水位下降,江东赖以称雄的水师难以策应而已。
故而,在江东君臣群策之时,多有附言出兵伐淮南者,也让孙权开始厉兵秣马、召集水师,积极筹备战事。
只不过,江东各部兵将才刚刚聚集的时候,蜀国便将曹真已然罢兵的消息传来江东了。
也让孙权心中又变得踌躇了起来。
魏已罢兵,时机不复兼冬季水浅,我军尚要兴兵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