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所里的人认得他,是江宁来的折差,姓何,是个把总。何把总原是曾九帅的亲兵,打一次胜仗保升一次,积功升到三品的参将,但无缺可补,依旧只好当那在他做把总时就当起的折差。
一看这样天气,长途奔驰,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去,一面撬牙关,把整瓶的“诸葛行军散”,往他嘴里倒,一面把折包从他的汗水湿透了的背上卸下来。江苏的提塘官,拆开包裹,照例看一看兵部所颁的“勘合”,然后顺手一揭,看到油纸包外的“传票”,不由得大吃一惊。
传票上盖着陕甘总督的紫色大印,写明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兵部侍郎彭玉麟、浙江巡抚曾国荃,会衔由江宁拜发。拜折的日期是四月十六,却又用核桃大的字特别批明:“八百里加紧飞奏,严限四月二十日到京。”
那提塘官赶紧取出一个银表来看了看,长短针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只差几分钟,一交午夜子时,便算违限,军法从事,不是当耍的事!怪不得何把总不顾性命地狂奔赶递。
现在责任落到自己头上了!一想到“八百里加紧”那五个字,提塘官猛然省悟,失声喊道:“莫不是江宁克复了?”
这一喊,惊动了别省的几个提塘官,围拢来一看,个个又惊又喜。驿递是有一定规矩的,最紧急的用“六百里加紧”。限于奏报督抚、将军、学政,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复城池。不得滥用。现在江宁军次负责水师的杨、彭二人,以及攻城的曾九帅,联衔会奏,可知不是出了什么大将阵亡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紧”,克期到京,则不是江宁克复。不必如此严限。
“快递进去吧!”有人说道:“江宁到此,两千四百四十五里。这样天气,四天工夫赶到,简直是玩儿命!可不能在你那里耽误了。”
“是,是!我马上进宫去递。”江苏的提塘官拱拱手说:“这位何总爷。拜托各位照看。真亏他!”说完,他匆匆穿戴整齐,出门上马,往西而去。
照规矩,紧急军报递外奏事处,转内奏事处,径上御前。这样层层转折,奏折到安德海手里,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
“什么?‘八百里加紧’!那儿听见过这个名目。可不是新鲜事儿吗?”
见安德海有不信之意,内奏事处太监不能不正色说明:“我也问过外奏事处,没有错儿!江苏的提塘官亲口说的。还说江宁来的折差,为了赶限期,累得脱力了,从马上摔了下来,昏倒在那儿。”
内奏事处的太监有些着急,他不肯接那个黄匣子。自己的责任未了,而这个延误的责任。万万担当不起,所以催促着说:“你把匣子接过去吧!”等把黄匣交了出去,他又加了一句:“快往里送,别耽误了!”
安德海正在不痛快,恰好发泄到他身上,“耽误不耽误,是我的事儿!”他偏着头把微爆的那双金鱼眼一瞪,神情象个泼辣的小媳妇,“你管得着么?”
“我告诉你的可是好话!这里面说不定就是太后日夜盼望的好消息。要耽误了,你就不用打算要脑袋了!”安德海又惊又喜:“什么?你说,这是江宁克复的捷报?”
“我可没有这么说。反正是头等紧要的奏折。”
“何必呢?”安德海马上换了副前倨后恭的神色,陪着笑说:“二哥,咱们哥儿俩还动真的吗?有消息,透那么一点半点过来,有好处,咱们二一添作五。”
一则是不敢得罪安德海,再则也希望报喜获赏,奏事处的太监,把根据奏折传递迟速的等次,判断必是奏捷的道理,约略告诉了他。
“慢着!”安德海倒又细心了,“怎么不是两江总督出面奏报?别是曾国藩出了缺了?”
“曾国藩出缺,该江苏巡抚李鸿章奏报,与陕甘总督杨岳斌何干哪?”
“对,对!一点都不错。”
于是,内奏事处的太监,由西二长街出月华门回去。安德海命小太监依旧关好敷华门,绕着回廊,到了储秀宫后殿,唤起坐更的太监,轻轻叩了两下门。
等宫女开了门,安德海低声说道:“得要请驾,有紧要奏折非马上回明不可。”
那宫女也是面有难色,但安德海已是储秀宫的首领太监,正管着她,他的话就是命令,不敢不依,只好硬着头皮去唤醒了慈禧太后。
“跟主子回话,安德海说有紧要奏折,叫奴才来请驾。”
“人呢?”
慈禧太后刚问得一声,安德海便在外面大声答道:“奴才有天大喜事,跟主子回奏。”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睡意全消,却不作表示,先吩咐:“拿冰茶来喝!”
等宫女把一盏出自太医院特拟的方子,用祛暑清火、补中益气的药材,加上蜂蜜香料所调制的冰镇药茶捧了来,她好整以暇地啜饮着。其实她急于想知道那个消息,却有意作自我的克制,临大事必须镇静沉着,她此刻正在磨练着自己。
定了心神,“传进来。”也来不及洗脸,下了地,就这样披着件衣服站在内间,安德海到了内间,连忙跪下,奉上奏报,“江宁八百里加急!”
虽然心里说着不急不急,可到了这样的关头,又显而易见是好消息,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焉能不急,慈禧胸膛起伏不定,一把抓过了安德海手里的奏报,打开黄匣,取出奏折,拆除油纸。夹板上一条黄丝绳挽着,结成一个龙头,只轻轻一扯,就松了开来,从夹板中取出黄纸包封,里面是二黄一白四道奏折。
黄的是照例的请安折,太后和皇帝每人一份,慈禧太后丢在一边,只看白折子。打开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嘴角就忍不住绽开了笑意,这笑意越来越大,到了最后就笑出了声,“好!曾国荃不负众望,终于攻破江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