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伽列尔·山姆的表情重新变得黯然,坐在地上,长时间沉默着,一动不动,仿佛万年沉默的冰山。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是这样长,又是这样沉重,在小小的空间中回荡着,带起一阵低沉回响,带着异样的沧桑,异样的苦涩。
“你有没有计算过,这一生一共杀过多少人?”伽列尔·山姆忽然涩声问道。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兀,更似乎离题万里,雷动楞了一下,摇摇头:“我没算过,但是我管他有多少人,我只要知道我杀的人都该死,就已经够了!”
“我算过。”伽列尔·山姆目光中显出一丝痛苦,“在凡间,我亲手击杀的,一共有五百三十七人,我带队击杀的,有九千三百二十五人,由我设计而经过他人击杀的,一共是三万三千六百零八人。在仙界,我亲手击杀的,只有二十九人,但我率领、指挥的军团,杀死的各种族修士,超过一千五百九十亿!”
雷动倒吸一口冷气。作为一个军人,清楚自己的歼敌数量并不稀奇,但是,作为一个庞大军团的指挥官,却将这个数字精确到个位数,简直匪夷所思!
“我这双手,沾满了鲜血,永远也洗不干净。”伽列尔·山姆将双手举在身前,呆呆地看了很久才叹了口气,“我之所以杀死这么多人,唯一原因,就是他们不信圣帝,他们是我认定的异端!”
忽然之间,雷动就明白伽列尔·山姆问出那个莫名其妙离题万里的问题,究竟是向表达些什么了。
“我出身在一个笃信圣帝的家庭,我的祖父母,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弟弟,还有我,都是最虔诚的圣帝光明教信徒。”伽列尔·山姆脸上似乎陷入了漫长的回忆,脸上有些怀念,又有些忧伤,“我从小就认为,光明圣帝,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是唯一的神,他的仁慈,将无限光明洒遍每一个角落,只有他,才能让世人得到内心的幸福和安宁,才能让人的灵魂进入天堂。但是,这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人,他们不信圣帝,甚至与圣帝为敌,创造出重重异端邪说,搅乱世道人心。他们都是魔鬼,是他们让世人堕落沉沦,他们,都该死,都该下地狱,杀死他们,就是对他们灵魂的拯救!当我发现自己身上有那么多神奇之处,当我发现通过艰苦的修行,竟然能够拥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更加接近圣帝、接近神的时候,我就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没错,我就是那个圣帝挑选出来,为他扫平一切异端的特殊人物……”
伽列尔·山姆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雷动轻轻叹了口气,三界之中,抱着这种信念的人,是在是太多了。他们反对任何与自己不同的信仰,他们禁锢所有不同的言论,总是妄想着将所有人的思想,统一到某个固定的框子之中。他们嘴里说着宽恕,心里念着仁慈,而他们采取的手段,却是那么暴力,那么恐怖。所不同的是,在很多情况下,大多数人因为能力的缺失,只能在心中想一想,另一些人,则依靠某种严密的组织,实施这种恐怖,而那些最特殊、最有能力的,则从此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我加入了军队,利用我的能力,在世界各处杀死那些我认为该死的异端。在内心深处,我认为,每杀死一个人,就给圣帝的皇冠上增添了一抹光彩,就为圣帝的光明普照大地带来更多希望。”伽列尔·山姆的声音中充满讽刺,“我和你不同,你只是想让身边的亲人、朋友,生活得更好一点、更安全一点,最多,是想让你的同类,让世界上的生灵少受一点痛苦。你从来没有想过,让其他人按照你认为的幸福去生活,按照你规定的信仰去信仰。你做了,做得很成功,你从来没有计算过,自己究竟杀死过多少人,但是你很坦然,很问心无愧。而我,没有你这么幸运……”
雷动默然,也有些心惊。作为这一生中最大的对手,伽列尔·山姆无疑对自己研究的很深,了解得很透彻。自己,的确如伽列尔·山姆所说,从来没有强行改变他人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的雄心壮志,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的亲人朋友,甚至就是为了自己和最心爱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按照各自心愿自由地呼吸着空气,享受这生活的快乐。
这目标很小,却又很大,很微薄,却又很沉重。为了这个理想,自己做了很多很多,也付出了很大代价,大到一旦细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自己尚且如此,不问可知,怀着那样宏大理想的伽列尔·山姆,又为他的理想做了多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而当他发现这一切都是错的,他的内心将是如何痛苦?那是人生信仰的崩塌,那是整个天空塌陷的锥心之痛!
宏大的人生理想带来的,究竟是幸福,还是无边的痛苦?
就在这一刹那,雷动忽然觉得,就像伽列尔·山姆感叹的那样,自己真的应该感到庆幸。
带着同情,雷动深深看着眼前这个一眼沉默而痛苦的男人,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伽列尔·山姆的脸极度扭曲狰狞,似乎是在哭,却又似乎带着讽刺的笑容,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可是,有一天,我却发现,这一切,原来都是错的!我所为之奋斗的目标,全部都是虚空的,我所虔诚信仰的神,从来都不是我想象中的仁慈,而我自己,变成了杀人如麻、只能带来死亡和绝望的魔鬼……”
伽列尔·山姆狂笑起来,笑得无比癫狂,却又无比绝望。
狂笑声逐渐止歇,小小的空间里,再次陷入令人压抑的沉默,就连巴别尔,也安静下来停止了挣扎,看着伽列尔·山姆的“目光”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