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浮着一个光亮的小球,托在一只手掌上,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光芒。0级戏法,光亮术,每个学徒都会的小技巧。
伊格另一只手扶着杰菲尔的肩膀。刚才在洛拉餐馆喝了点小酒,其他人都没醉,就杰菲尔似乎格外不胜酒力。又偏偏喝得最多,只好顺路把他送回去。
一路上,杰菲尔又醉醺醺说了许多没有逻辑的胡话,偶尔夹着一些咒骂,也没有针对谁,只是为了发泄。
“嗯嗯……”当他寻求赞同时,伊格每次都敷衍回应。
“伊格,其实你还有魔晶对吧?”杰菲尔突然问道。
伊格没法回避这个问题,“没有,最近我正在忙着培育伴生虫……”
“不,不必解释,我相信你不会为了区区几颗魔晶说谎。”杰菲尔举起手,示意他停下来,“但我会。两颗魔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而奥兰多不会在意,所以当时我看着你们,没有吱声。”
“你喝醉了。”
其实学徒能用魔法来醒酒,杰菲尔不这么做,伊格以为他是为了享受美酒的快乐。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醉了……就当是醉了,请允许我多说一点胡话。”
“还记得我说过,我的祖父,他是个吟游诗人吗?”杰菲尔摇头晃脑,显然醉得不轻,“说吟游诗人算是抬举他了,其实就是个卖唱的乞丐!”
“我还撒了个谎,听到他的声音,我不仅睡不着,晚上还要做噩梦哩。整个童年,我都是在鞭子和皮靴下渡过的,有时候我常常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杀了这个老家伙。
但只是想想,我不敢。老家伙手劲大的离谱……算了,我实话实说,其实是不敢反抗。他在我心里早就植下了恐惧的本能,每当有反抗的念头,就想到会挨更多毒打。
我们家里很穷,祖父赚来的钱,全都扔在喝酒上面。他很爱喝酒,喝多了更爱讲胡话,说自己以前学识丰富,多么受人敬仰。”
“他真的读过书?”伊格附和道。
杰菲尔使劲摇头,“没有,老家伙年轻时是个孤儿,谁给他钱读书?后来有个吟游诗人收徒,就跟着走南闯北去了。”
“这段经历对他影响很大……”杰菲尔喃喃道,“当祖父回到故乡之后,宣称自己找到了世界的真理,并一直卖力宣扬。”
“什么真理?”
“大都是一些世道人心、社会不公的话。‘这个世界出了问题’……诸如此类,常常挂在嘴边。”说着,杰菲尔搞怪地发出嘲讽,“开始人们还以为他真的有神力,跟神秘的魔法有关联,到了后面,也没改观,大家都说他中了诅咒。”
“后来呢?”
“后来领主老爷派人打断了他的腿,他就老实了。从此就只顾喝酒、卖唱、回家打孙子。”
“这是个没有参考价值的故事。但他说过的某些话,总是会绕在我的心头,说实话,单论这点,他的卖唱功夫算是到家了。”
“他说了什么?”
“我只跟你说一点点,多了怕你憋不住笑。例如:人与人之间其实并无差别,是身份把人分成了异类,没有人天生应该是奴隶,也没有天生的贵族。呵呵,怪不得领主老爷会打断他的腿。
还有一句,让我想想……对了!
人类虽然永远无法得到救赎,却可以驱散现行的迷障,来清洗污秽的双眼。很像神棍吧?”
他压根就没想得到回应,继续道:“直到我被巫师选中。领主老爷立刻来我家道歉,还赠送了大量财物。那时候我还很高兴,没有在意祖父阴沉的脸色。后来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散了出去,给了其他穷人。
想想我真傻,居然还为此给戈菲特道歉。其实该害怕的是他自己,他打断了一名巫师的祖父的腿,即使我要他倾家荡产来赔,也不会有人为此出头。但事已至此,我再也没有动手的理由。”
杰菲尔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茫然,“当我经历学徒生涯的第一个假期,兴奋与激动地回到故乡。祖父却躲了起来,不愿意见我。但他只是个瘸腿的糟老头,走不了多远。在贫民区找到他时,很多人穿着靓丽的衣服,围绕着他喝酒,不停地劝他回去。一见到我来,他们几乎是用挤的方式,把祖父送到我面前,像是在邀功一样。
祖父一声不吭跟我回去了。
我以为他对我没有报仇感到不满,其他人也是如此,第二天,戈菲特就送来了一大堆珠宝,跑到我门前磕头。我觉得非常可笑,那时我连戏法都没有学会,还在埋头苦读,和普通人无异。为什么堂堂领主老爷,会向一个前不久还是贫民的毛头小鬼磕头。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怕的是不是我,而是深不可测的巫师,以及这背后代表的神秘力量。他以为我被巫师收入门下,惹怒了我,相当于惹怒了巫师。
但我始终想不清楚祖父的用意。”
“直到今天,当我舍不得这六颗魔晶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自己的卑微,才知道祖父想告诉我什么。身份把人类分出了等级。有了等级,领主可以一面打断贫民的腿,另一面对着学徒磕头。他想说的是:不要被等级迷惑了眼睛,今天得势,明天可能转眼就会失去一切。可他不知道,巫师世界也有等级,且更加赤裸,只是魔法的存在把这一切变得理所应当。理所应当的等级才是最可怕的。”
“你喝醉了,不必想太多。”伊格劝道。
“你说得对。”杰菲尔抬起头,“想的太多只会踌躇不前,不如让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可知识是个诅咒,一旦知道了,它就在你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如同梦魇……”
伊格忽然停住脚步,面前是一座学徒小屋。窗子的挡板上摆着几株小花,看来杰菲尔出门时忘了把它们收回去。
他这才如梦方醒,“抱歉,我又说太多了。”
“没关系。”
“还是要谢谢你,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可以倾诉的人并不多。”
“其实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抱歉。”
“哈哈,我也什么都没说。”杰菲尔扶着木门大笑。
“祝好梦。”
“嗯,祝好梦。”
哐当一声,木门闭上。伊格转身欲走,突然又听到一阵声音,好像是肉体和地板的碰撞。
伊格摇摇头。
他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