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杨媛迷茫,两人说了一会儿后,见雨色渐停。刘娥抬头看了看窗外,叹道:“这天也真是的,昨天刚晴了一天,看这天色,明后日必还有雨。这样的下雨天,咱们倒也罢了,那些住低洼地的贫民,可就把家都给冲了。”
赵恒叹道:“何止呢,城外的汴河水涨,若是雨一大就容易冲坏田园庄稼。年年修,年年积淤泛滥,京城中养兵马数十万,居民百万家,天下漕运都要从此河中来,此河却是最令朕头疼不过了。”
刘娥道:“我也听说过每年的十月河水枯干时,都会关了运河来清淤,为何还会年年积淤,莫非是清理得不够,没有一个限定!”
赵恒道:“这河水清淤到几尺,却是无法限定。这一层层都有敷衍了事之人,先皇当年曾经为督办此事,还亲自跳进都是泥水的汴河中,以晓喻群臣,也不过是好得几年罢了,时间一长,照样惫赖起来!”
刘娥微笑道:“这有何难!”
赵恒笑了:“小娥说得好生轻松,几十年的痼疾了,朝臣们都没议出一个真正有效的办法来!”
刘娥道:“臣妾记得小时候在都江堰边,听老人们传说,打从李冰治河开始,就在河底下埋下三个石人做为水则,水涨过石人脖部,就该提早开闸放水,免得洪水泛滥。水底下又有石板,水枯时清理河道,必要挖到露出石板,才算合格。”
赵恒重重地一击书案,喜道:“正是,如此一来,便可解决汴河的难题了!”
刘娥颦眉道:“臣妾只是不明白,都江堰治河之法,已经上千年了,何以汴河治水,竟不知其法?”
赵恒点头道:“皆是因为历代战乱的缘故,许多民间的好法子没有传下来。都江堰治河之法虽好,但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消息不通,也是一个原因。”
刘娥道:“既如此,官家何不下旨,令各地地方官吏,搜集灌溉农田的好法子,上呈朝廷,再由工部审定,颁行天下。岂不是能让天下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得沐皇恩。”
赵恒大喜,拉住了刘娥道:“看来朕从今以后,都不必去勤政殿召群臣们议事了,只需要拉着你议事便成了!”
刘娥娇嗔着挣开手道:“官家说什么,咱们开开玩笑罢了,倒没得教杨家妹妹笑话!”
他二人机锋对答,杨媛不懂政务,饶是她素来伶俐,却也听得云里雾里的,站在一边却是插不上话来。此时听刘娥说到她,忙笑道:“原是我不该站来的,倒没得做了一支大蜡烛。”
刘娥扑嗤一笑:“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么没趣的话了,挑些别的话儿说说罢。媛妹好意来看我,倒把你搁一边儿了。”
三人坐下来,挑了些有趣儿的话说说笑笑,不觉竟是到了黄昏,但见着一轮红日如火,慢慢地西斜。这雨停停下下,连着十余日都不见晴,倒觉得今日的落日格外好看。
刘娥挽留着杨媛用晚膳,杨媛心中感激,知道是刘娥怜她多年空房寂寞,教她有机会得近圣颜。虽然只是陪着说说话儿,她却是自襄王府开始,便从未有机会能与赵恒似今天这般能坐到一起说话。
杨媛一直呆到晚膳开始,见宫女们先是送上三只玉碗,碗内只盛了白饭,竟是无菜无肴。杨媛看着这碗白饭,竟不知道是不是可吃的。却见赵恒与刘娥不以为意,先捧碗一粒粒地吃进去,竟是细细地品味。
杨媛正自骇异,却见刘娥同她笑道:“媛妹尝尝今日这米饭,可有什么不同吗?”
杨媛知道必有用意,忙学着她的样子也拨入一口,细细品尝了一下,笑道:“姐姐,我竟不晓得时下要艰难节省如此,宫里头连一道菜都上不起了。连这米饭,都还不及我素日吃的香滑。”
刘娥笑推赵恒道:“这是今日官家带来的,你且问他去。”
赵恒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东西比你们素日吃的御梗香米贵重得多了。却不是咱们中原的东西,倒是从千山万山外的安南国进贡的占城稻米。”
杨媛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打外国来的稻米,倒是怪稀罕的。”
刘娥捧起碗,又尝了一口,神情庄重:“倘若只是一样远道来的稀罕东西,倒不值得特地品尝这个。”
赵恒点了点头道:“正是,这占城稻咱们吃来口味虽糙,却是有一样顶稀罕处,它是一年两熟的。你们想想看,倘若这种稻米,能够在咱们大宋境内到处种上的话,那该如何?”
杨媛出身贵家,一时倒未回过味儿来。刘娥凝视着手中的碗,缓缓地道:“那就是大宋的万年江山啊。汉亡于黄巾之乱,唐覆于黄巢造反,便连前几年的蜀中李顺之乱,也都是因为饥民暴乱的缘故。倘若这天下都种了占城稻,百姓们的一年能收上两次稻米,则不是孔夫子说的‘三年之内可以无饥馑矣’,而是百千年都可以无饥馑了。”
杨媛喜道:“唉呀,这可真是比珍珠还要金贵了。既有如此好事,官家何不下旨,令各州府都种上这种占城稻?”
赵恒笑着摇头道:“谈何容易,有道是桔生淮南为桔,桔生淮北为枳。南方的水稻,到了北方,气候水土都不一样,一则不容易种活,二则便是种活了也与原来的品质有异。中原素来以麦子粟米为食,咱们宫中平日吃的也是这些,偶而吃的稻米,除了御田里种有少量,大多也都是打南方进贡来的。”
刘娥点头道:“是啊,昔年汉武帝曾建扶荔宫,打从南方用了无数人力物力把已经成活的荔枝树移到宫内,结果也只成活了一年。唐代杨贵妃喜欢吃荔枝,便得千山万水地打岭南送过来,弄个民怨沸腾,却也只为长安城内,种不活这东西。安南离开封,比岭南离长安还远上不知道多少倍呢!”
一番话听得杨媛咋舌不已,笑道:“阿弥陀佛,这里头还有这么多讲究呢。怪道人家说,一方土养一方人呢,却是可惜了……”
刘娥笑道:“话虽如此,可是事在人为,有这样的东西,咱们总是要先试着种种看的。”
赵恒点头道:“朕已经让人把稻种在御田中先试种着,看看能不能种活了。”
刘娥想了一想,道:“官家,臣妾也想讨一些稻种在宫中试着种种看。”
赵恒失笑道:“哈哈哈,你也要种稻子,这是农人之事,辛苦得很,可不是养花研茶般地好玩儿!”
刘娥撒娇道:“我知道不是好玩儿,我是认真的。我早年曾受离乱之苦,如今有这种利国利民之事,我很想亲手去试种一二啊!这种感觉,却又是不一样的。”
赵恒笑道:“好好好,你有这种心,朕焉能不成全了你!”
杨媛乘机道:“官家,臣妾也请求同种占城稻。”
赵恒大喜:“好啊,朕的爱妃们都是爱民的贤德之妃,朕何其有幸了。”
刘娥对雷允恭使个眼色,雷允恭走到门边打起帘子,侍女们捧着金盘鱼贯而入,这才是今天的晚膳正式端上来。虽然于刘娥宫中,已经是简便了些,却也有五六十个花样的菜肴。
刘娥因受了风寒,只拣了几样素淡的小菜另坐一边吃了,却让杨媛服侍赵恒进膳。今日倒有几样小菜甚是可口,赵恒不禁多下了几筷,就叫张怀德赏今日做“花炊鹌子”与“芦蒿鹅掌”的厨子。
刘娥笑道:“怀德回来,这两样菜原不是御膳房做的。”
张怀德忙转回房中,笑道:“原来这是娘子小厨房的私菜,怪得这么合万岁爷的胃口!娘子恩典,什么时候请这位厨子教教御膳房那几个小的,省得老不合万岁爷的口味。”
刘娥妙目在杨媛身上一转,抿嘴笑道:“这可不是我的私房菜,这厨子是杨家妹妹宫里的,我不过借来两天。官家既爱吃,以后让媛妹随时备着便成。”
杨媛心头狂跳,这厨子的确是她借与刘娥的,然而今日皇帝这一句,却明显是有意张扬风声,只不知道刘娥心中如何作想,也不知道刘娥是否知道,皇帝对杨媛宠幸的背后真意。
却听得刘娥的声音道:“我今日着了风寒,也不敢留官家,媛妹,你服侍官家到你玉宸殿中去吧!”
赵恒却道:“不必了,今日路上不好走,朕也懒得动。”
杨媛苦笑一声,只得辞了出去。
见杨媛走了,刘娥诧异,看着赵恒:“我还道你今日会去她那里。”
赵恒笑道:“朕为何去她那里?”
刘娥语塞,昨日杨媛挡路,皇帝去了,却又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今日杨媛却又来了,且皇帝态度丝毫无异,显见皇帝对杨媛并无芥蒂,杨媛挡人,也并非为了争宠。那就是杨媛向皇帝告状了,而今日杨媛到来,那就是得了皇帝的许可,与自己交好。所以刚才看杨媛的态度,也不免顺水推舟一下,谁知道皇帝竟这样反问,一时倒叫她说不出来。
赵恒叹息一声:“你也是笨,受了这样的委屈,如何不知道朕。若不是杨娘子告诉朕,朕还不知道呢。”
刘娥心中一酸,她受委屈时不觉得如何,但这委屈受了他的怜惜,却当真是心里酸得可以。便如走失的孩童路上受人欺负是不哭的,见着了家长疼惜,那就忍不住要哭了。
她吸了一口气,忍住泪意,道:“几个小丫头的任性,于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官家何必多事,便是杨娘子,我也嫌她多事了。”
赵恒就道:“我倒觉得,她是难得的聪明人,她在府中宫中都久了,却是比你更精于人情世故。”他看着刘娥,感觉她就是个一直让自己操碎心的傻丫头,当时傻傻地跟着自己进府,后来又不明不白地为着自己躲躲藏藏,如今自己都成了天子,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了,她居然还不会保护自己,还会如此委屈。
当下叹了口气,道:“宫里有事,我让杨媛帮着你,只是我也怕她毕竟另居一处,一时照应不来。我叫人收拾翠华殿了,到时候叫她搬进侧殿与你一起,我才放心。只是终需时日,再则这段时间朝上的事情,我怕一两日不到,你就没有照应。想了想,还是让雷允恭过来,昨儿我找了个事打了他一顿,将他发到洒扫处了。过几日你就去把他要过来,留在身边使唤着。他在我身边侍候了这么多年,宫里的门道都熟得很,我一时有不到的,他也能帮我看着你一些。”
刘娥听得他絮絮叨叨的交代,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劝道:“允恭一直是侍候你的,如今你把他给我,你自己岂不是不方便?”
赵恒却道:“朕是天子,谁会让我不舒服,倒是你这里,缺可用的人,除了他以外,旁人都不及他这般知我心意,也懂得如何服侍你。”
刘娥辨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赵恒冷笑一声,眼含嘲讽。
刘娥只得哄他:“真的,你把他叫回来吧,没有他在你身边,我也不放心你啊。也就是你这般不放心了我,我觉得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赵恒冷笑:“你能把自己活下去,但你未必能照顾好你自己。要不然就不会让自己受这么多委屈,还不让我知道。如今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了,必须让人看着你。你看你,都瘦了。”
刘娥见劝不动他,也是无奈:“你呀,绕这么一圈,何苦呢,还害得允恭白挨了一顿打。”
赵恒却是振振有辞:“我要是明面上把允恭给你,肯定招人生事。允恭这么笨,不打他一顿,他能演得像?”
刘娥苦笑,只可怜这雷允恭白挨一顿打,就是为了让他来服侍自己。皇帝这心思,也用得太深了些。
过得数日,正是楚王元佐的寿辰将至。元佐自赦出宫后,赵恒下旨重修楚王府,又令其子允升以绿车宫乐送回府中,又下旨为其复位为王,再封检校太师、左金吾卫上将军等职。可是楚王元佐从回府开始,便一直以疾病告假,赵恒知他心情,恩旨听其养疾而不必上朝。凡有恩赐,楚王也必是逊谢谦辞。
此番是楚王出宫后的第一个寿日,赵恒早早叫人准备好,欲率众兄弟们齐至楚王府为其庆寿。却是才开始准备,楚王得知讯息,忙上了一个奏折谢罪,自称病重,不敢庆寿,且称以君为臣贺寿,于礼不合。甚至于在奏折内道:“圣驾虽来,臣亦不敢见也!”
刘娥看了奏折,也不禁叹道:“楚王是大聪明人。他如今分明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听说他平日闭门谢客,只是看看道家的经书,便是几位王爷去,也不大见得到他。他既然有避世之意,官家却也不必勉强,倒不如成全了他的志向。”
赵恒叹了一口气:“朕本以为,做了皇帝,便可兄弟团聚,没想到虽然救得大哥出来,可是如今君臣之份,又成咫尺天涯。可见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刘娥见他心情不悦,忙岔开话头道:“官家,听说万安宫快要完工了,是吗?”
赵恒点了点头道:“嗯,万安宫完工之后,待太后迁出。回头再让人搬进翠华殿去。”
刘娥劝他:“我终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哪能做一殿主位,你少闹些。”
赵恒叹息:“朕不能封你为后,那实是形势不由人,若是再教你居于别人之下,朕心里也不安哪!如今只给个美人,只是在人前过渡而已,终须要给个妃位,才不负了你。”
刘娥微微一笑:“臣妾倒不在乎这个,什么名份都是外头的虚好看,只要能与三郎在一起,哪怕为奴为婢呢,也胜过那些虚名儿。只不过三郎啊,皇后主持中宫,你要封我为妃,怕是要经过皇后同意吧!”
赵恒笑道:“这个你只管放心好了,皇后素来是个省事的人,谅必没话说。”
刘娥意味深长地道:“三郎说放心,那小娥便放一百个心。”
皇帝在修缮翠华殿,皇后自然知道,这是明显要等过了周年,就要升刘娥为妃。
郭熙犹豫了很久,却在这日,越王妃求见。
两人未出阁时,本也是闺中好友,听了她要来,喜道:“请她进来。”
越王妃李阮进来时,正遇到曹美人与杜才人来请安,郭熙就道:“就说我今日有事,让她们回去吧。”
李阮冷笑:“圣人真是好性子,这些人还敢天天来您这里碍您的眼睛。要是我,早赶出去了。”
郭熙嗔怪:“你说话还是这么口没遮拦的,我是皇后,得有皇后的气度。”
李阮叹道:“所以该你是皇后。要是我,谁敢跟我抢男人,我就灭了她。”
郭熙白了李阮一眼:“又要胡说了,怎么灭?”
却见李阮身子往前,压低声道:“熙姐姐,让人消失的办法,有很多的。”
郭熙的神情似有感触,忽然笑了:“阿阮,我是皇后,我做事,是要体面的。要做的让人无话可说。”
两人嘻笑一会儿,至于越王妃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也就无人深究了。
李阮叹道:“我真佩服你,永远可以这么冷静。若换了我,我是忍不得的。”
郭熙看着李阮,长叹一声:“阿阮,我动过心的,我也有不冷静的时候,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李阮面上笑,心中却是暗暗冷笑。她纵做了皇后又如何,还不是被妃嫔们欺到头上,还不是强颜欢笑,泥塑木雕似的。做人没点刚性,从前在宫里头,每次要不是自己出来护着,她可真是被别人欺负到死。可架不住命好啊,人成了皇后了。她心里是不服的,心中暗道,若不是为了丈夫,为了儿子,她才不愿意进宫,对这个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人称臣下拜。
越王妃来了又走了,燕儿见郭熙仍在出神,劝说道:“圣人,越王妃的性子就是这样,你们从小就相熟,还能不了解她从来就是有口无心的。”
郭熙笑了:“我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她才是越王妃,我才是皇后。”她看着桌上的茶杯,那是李阮喝过的。李阮的话,看似她浑不在意,可谁知道,她的心如针扎一样。她在袖中捏紧拳头,面上却是状若不经意地道:“燕儿,你想办法在宫里传一传,就说刘氏想当贵妃。”
燕儿吃惊地看着郭熙,好一会儿才慌忙应答:“是。”
却说这几日,梧桐院里是极热闹的。皆因皇帝前些日子,频频去了玉宸殿杨媛处,到离开时,就有大批封赏源源不断地送到。再过得几日,杨媛的叔叔也提了官职。宫中之人,皆是何等明眼慧心,此时见杨才人得宠,立时猜到其中关键,诸嫔妃只恨自己眼浅,竟然让她下了先着。
一时间梧桐院竟然门庭若市,人人打着探病的名义,赶着来奉承刘美人。巴望着她能够为自己说上几句好话,纵然是得不着象杨才人这般的好彩头,拖延在梧桐殿里,好歹也能让皇帝多看到自己一眼。
众嫔妃既来讨好,刘娥本又是个极聪明的人,言语接待,将众人哄得一团高兴。她原来薜萝别院中招待天下才子,此时将风雅的玩意儿带入宫中。众人在梧桐院中玩些琴棋书画诗酒花,品尝着她私房小菜,兼之刘娥言语谦逊风趣,手面慷慨,别人有一分的好处,她便已经看出来说出十分来了。因此上众嫔妃原来虽是抱了目地机心过去的,却觉得梧桐院另有一种吸引力,浑忘了原来的目地。
就连杜才人,也不甘不愿意地拉了曹美人作陪,强要对方带她来梧桐院。此时正是梧桐院中最美的时候,薜荔紫萝,开满整个院子。
众人就不在里头坐,而是坐在院中花架下喝茶。
曹美人接过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称赞:“这茶果真不错,难怪官家爱待在梧桐院,喝了这样的好茶,连我都舍不得走了。”
杜才人不屑地看了眼曹美人,嫌弃道:“茶也不过如此,我瞅也就是这院子里的花开得真不错,难为这花这木这架上物件,配得极有品味,回头姐姐把这人借我使使,回头我们的宫院里,也种这样的好花,也讨得官家喜欢。”
刘娥看了看,一时倒不好说什么。她这院中的这薜萝紫藤,是皇帝亲自布置的。
正在此时,就见皇帝进来,众人忙行礼,皇帝笑着叫众人起来,自己一屁股正坐在刘娥方才的位置上,问道:“你们这里倒热闹,在说什么?”
刘娥笑:“杜妹妹刚才夸我这花架配得极有品味,是难得的雅致呢。”
赵恒大喜:“是吗?你倒说说好在哪里?”
杜才人无奈,她刚才不过就是虚应故事,如今见皇帝动问,只得搜肠刮肚,找了一些夸夸之辞,皇帝听得心花怒放,不由得多看了刘娥几眼,神情得意。
杜才人心中生嫉,就道:“虽是好品味,然则也是有极大的缺……”她话未说完,就觉得脚背一痛,却是坐在她身边的曹美人,借着站起拿茶杯为由,狠狠踩了她一却。
杜才人痛呼一声,曹美人忙道:“杜妹妹,是我不小心……”这边说着陪不是的话这边来扶她,手中却又狠狠地捏她一把。
杜才人手又一痛,这时候方看着曹美人眼神凌厉,暗示警告,她好歹与曹美人交好,也有些灵性,当下就把刚才的话咽了。
曹美人满脸堆笑地坐下,就道:“我正想跟刘姐姐讨教这花怎么开得这么好呢,这花是去年种的,还是今年种的。”
刘娥还没回答,刚才已经说得得意的皇帝就接口道:“过了年就种下了,否则就会错了花时,今年就开不成了……”
刘娥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却看了曹美人一眼,但见曹美人面色如常,又道:“头年便能开花,想是用了好种子,却不知道哪里还有……”她是自己亲手种过花的,赵恒也种过,两人交流得十分热闹。到了黄昏时,见晚膳将上,刘娥苦劝两人留下共用,曹美人却坚决辞了出去。
杜才人有心留下,却被曹美人硬扯了出去,不由恼恨,道:“你做什么,好容易来了,也与官家说得热闹,你如何不肯留下。”
曹美人冷笑一声:“留下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能将官家从这里拉到你宫里吗?”
杜才人冷笑:“为何不能,你我这样的家世地位,这样的容貌才能,就甘心就此独守空房吗?”
曹美人却道:“圣人可否同你说,叫你与刘娘子多多亲近?”
杜才人脸色变了,恼道:“休提这事,她还说,刘美人位份太低,暗示让我去官家面前提议晋升刘氏位份好让官家开心。哼,真想不到连皇后之尊,也要用这种方法讨好她。”
曹美人问:“那你去不去做?”
杜才人怒道:“自然不去。她仗着官家宠爱压我们一头也就罢了,我可以低头,但绝不可能自我作贱。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对自己的男人还有心,就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哼!”
曹美人长叹一声:“妹妹,你我进宫,抛亲舍故,为人姬妾,是为了情爱吗?”见杜才人怔住,又道:“想来你进宫的时候,父母也当说过,进宫之后恭谨为上,以求服侍好官家,荣耀门楣。妹妹,你我既然是为了博富贵而来。既想富贵,又想情爱,世间什么好事哪能都占全了,官家也满足不了每一个人的无边欲望。”
杜才人顿足,泪水流下:“可我这不是欲望,我也不求富贵,我心悦他啊。”她虽然怀着博富贵的心思进来,可是见着了那人以后,就当真爱上了,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至尊之位,他满足了她那少女心中对男人所有的幻想。她满腔爱意,求一份回报,有错吗?
谁知曹美人冷笑道:“满朝文武,以才华博富贵,以忠诚博富贵,以性命博富贵,谁博的是真爱啊?你也要真爱,她也要真爱,这宫里哪有这么多的真爱,谁不是以真爱索取富贵?”
杜才人顿足:“你、你这个人真冷血,我不理你了。”说罢,气得转身跑了。
曹美人看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有些人,你就是把心掏出来说给她听,她也听不懂啊。”她也是最后一次对这个傻妮子说真心话了。
她也就是这一日,彻底地息了自己原来怀着的那颗不知道是博富贵,还是求情爱的心。
那花是官家种的,在刘氏进宫前就替她种下了。她方才故意讲到种紫藤的时候,官家说起来比刘氏还多,而且那紫藤花开得这么好,按时间来算,明显不可能是刘氏进宫以后才种下的。她明白了,但她,却只能把这份明白,烂到肚子里去。她做不到杜才人那般不留后路,也做不到杨才人那般舍弃尊严。所以,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过了两日,皇帝留宿寿成殿,及至到晚间时,两人正下着棋玩耍,赵恒闲闲道:“这些日子,曹美人、杨才人都和朕提议,晋一晋刘美人的位份。你意下如何?”
郭熙先是愕然,然后微笑起来:“论理,官家喜欢哪个宫人,如何封赏,那自是玉旨纶音。特来与妾商量,这是怕妾不高兴?”
赵恒脸微微一红,却笑道:“哪里的话,你是后宫之主,朕自然是先敬着你的意思。”
郭熙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面上却不显,道:“刘美人的确讨人喜欢,莫说官家,臣妾也是十分地欣赏。既然官家来问妾的意思,妾也就直说。刘美人尽心伺候官家,官家喜欢,想要升一升位份,这是常理。皇后之下设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为四夫人;四夫人之下又设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为九嫔;九嫔之下再设婕妤、婕妤之下为美人、美人之下为才人,为二十七世妇。刘美人如今为正四品,若是进位为九嫔,也显不出官家恩典来,不如就直接册为贵妃,官家以为如何?”
郭熙将心一横,说出这样的话来,只道赵恒会谦逊一二,谁知道赵恒立刻就道:“连皇帝也这般说,那朕自然是尊重你的意思。”
郭熙没想到他居然毫不犹豫,只觉得心灰意冷,当下笑道:“妾说了有什么用,官家自己作主才是真的。不过毕竟贵妃是一品,册封时得大学士宣旨,不是后宫一道诏令就行。官家自然要和内阁商量。”
赵恒立刻就道:“好,好,好。朕这就写个字,叫宰相来商议。”他说完,见郭熙站起来相送,就点点头,匆匆走了。
燕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及至皇帝走了,才急道:“圣人为何要这么说,就算是赌气,也不要这么不留余地,这样岂不是教自己没有退路了。”
郭熙目光森冷,走到棋盘边,将原来摆的棋子一一收起,却幽幽道:“他多少时间没来了,如今只为了升刘氏的位份而来,待我答应,连这一夜也等不及就走了。难道我这床上是有钉子吗?”
燕儿急道:“圣人,如今哪里说这个的时候,若是官家当真下旨,封了那刘氏为贵妃,这后宫就要乱了!”
郭熙嘴角一丝冷笑:“你急什么!”她看着夜空,幽幽道:“朝堂上,自有诤臣谏臣,哪能让官家……”她说到这里,自悔失言,只冷笑一声,不再说话,徒留旁边的侍女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