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维钧对曾燕呢并无恶意,相反还抱有很大的好感,之所以想深一步探究,还是关乎自身。
小丫头为什么会说他命不久矣,聪明人不会无的放矢。她胡侃的“观气术”纯属扯蛋,他压根就不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上回面对面交流的时间太短,下周休息,得去趟向阳大队,锣对锣鼓对鼓,好好问清楚。
……
向阳大队进入收获季,山坳和坡地被金黄的玉米覆盖,衬得大海愈发湛蓝。虽然因为台风和虫灾,玉米减产,大家脸上的笑容依然灿烂,有毛不算秃吗。
用曾燕呢的话形容,期待值越低,幸福感越强。
农忙季节不好搞特殊,她也加入劳动大军,送完草,坐在大队的场院分拣玉米。玉米是连皮一起收的,棒子上的苞衣好用着呢,祛除腐叶,剩下的用来编筐窝篓。
匮乏年代,一片叶子都不能浪费。
壮劳力都在地里收苞米,六十岁以上的老头老太太和半大孩子干这活正好。
曾燕呢在孩子堆里算大的,她平时独自活动,跟同龄人不熟。她也不想熟悉,小孩腿勤,混熟了,三天两头来家串门,还得劳心劳力守住秘密,累得慌。
想低调却低调不起来,作为向阳大队唯一一个成功反抗父权压制的典范,好多小姑娘暗戳戳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工分时代,纯拼体力,力气弱一等的女孩们大都在家里地位低下,虽然没受过曾燕呢那样的非人待遇,上不去桌吃饭,挨父兄拳脚却是常有的事。
曾燕呢当作劳动服的土布褂子被扯住,撕拉一下,裂了一条大口子……
宋来娣做了错事,羞得面红耳赤,连忙解释:“我真没使那么大劲。”
“不赖你,我这衣服也就比草纸结实一点。”幸亏没露肉。
见曾燕呢好脾气的没计较,宋来娣把板凳搬到她身旁,声音急切,小声求救,“燕呢,你最厉害了,能帮我姐想想办法吗?我爸不知道从哪找了关系,给我小弟争取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
家里钱不够,要把我姐嫁给县里酒厂的车间主任。那主任今年42了,头前两个老婆都死了,家里一共五个孩子。我姐不想嫁过去当后妈,被我爸揍了一顿,头都打破了。”
曾燕呢一点都不意外,宋老五连生了四个娣,终于等来一个大金宝。宋金宝跟她一般大,今年才十五,除了成分好,哪点都不符合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标准。宋老五指不定被谁给骗了,为了莫须有的念想,就毁掉女儿的一生,人渣程度仅次于曾福贵。
招娣姐漂亮能干又怎样?渔村女孩命如海草,随波逐流,活得好不好,拼的是运气。
既然被求到头上,同为女孩,曾燕呢顺便帮一帮,办法她有很多,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帮助只是一时,人立不住,全都白费。
她手上动作不停,目光转向宋来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不提那三婚主任,换成另一个正常的小伙子,为了你弟弟的前途,你和你姐愿意嫁给他吗?”
宋来娣没怎么思考就点头,“我弟过得好,我家就有吃上商品粮的希望,我和我姐都愿意的。”
完喽,中毒有点深。
忍住想往小丫头脑袋上呼巴掌的冲动,曾燕呢接着追问:“好,就算你弟顺利吃上商品粮,到结婚年龄,想娶个城里媳妇,手里又缺钱,你姐妹几个会不会帮忙?”
来娣甩了甩麻花辫,“会吧,我家传宗接代就靠我弟了,我弟好,我爸妈就高兴,他们高兴我们也高兴。”
扶弟魔没跑了。
“你爸妈,你弟,你奶奶成天对你姐俩呼来喝去,你两个嫁出去的姐姐每次回娘家都大包小裹,我不信她们婆家没想法,你认真回答我,付出没有回报,你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奉献吗?”
宋来娣眼神飘忽,小声怯懦道:“孝顺难道不对吗?”
反问代表不甘,还有救。
“来娣,抬起头跟我念三遍,孝顺是狗屁。”
“孝顺是狗屁?”宋来娣先是疑惑,“孝顺是狗屁。孝顺是狗屁!”
一旁干活的小姐妹被她的声音吸引,全都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曾燕呢继续洗脑,“子不孝,父之过。是他们先对你们不仁,就别怪你们对他们不义。”
下巴抬向对面瞪着三角眼望过来的宋老太太,曾燕呢问宋来娣,“你看你奶奶像什么?”
宋来娣:“像老妖婆。”
孺子可教呀,曾燕呢满意道:“她其实是个绑架犯。”
“绑架犯?”不光宋来娣,还有几个小姑娘同声表示不解。
“她先是绑架了你爸,让他按照她的意愿娶媳妇,生孙子,虐待孙女,你爸受她影响,也成了绑架犯,绑架你们一辈子,吃饭、穿衣、结婚,甚至结了婚怎么过活全要听他摆布。
不光你家,我家,大部分家庭都这样,一代又一代,心甘情愿过着被安排的一生,未来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也会变成绑架犯。绑架团伙牢不可破,理由千年不变,我是老子,我说了算。”
小姑娘们都被她一番言语镇住,呆坐了半晌,有一个小姑娘不忿开口:“父母总不会害我们,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好吗?”
曾燕呢不置可否,“只要你愿意,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永远体会不到自由的美妙。
小姑娘们文化水平在那,洗脑不必太深刻,该回家做午饭了。
曾燕呢贴在宋招娣的耳旁道:“想不嫁给三婚大叔,你和你姐就去公社举报你爸,敢吗?”
宋来娣浑身一激灵,不可置信地看向曾燕呢。
曾燕呢坏笑着起身,反抗得付出行动,不试着走出第一步,怎么摆脱扶弟魔的命运?
时间管理大师曾燕呢拎着筐,回家路上还要在沙滩上收点蛤蜊,转过靠坐的大树,发现树后还站了一人。
傅维钧弯了弯唇角,“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