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连绵数日的小雨终于停了。
驿站外的小路上到处都是水洼,陆陆续续有旅客踏着水洼,开始启程。
居住在二楼的一位老者,透过楼上的窗户,看着旅客们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都说富贵还乡,在富贵发达的时候衣锦还乡,乃人生快事。但在老者眼中,却充满了悲凉。
因为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项羽的亚父,范增。
此时,距离鸿门宴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本来范增以为,项羽只是有些生气自己擅作主张。
可事实并非如此,项羽从鸿门宴后,不再像以前那样对范增言听计从,反而处处提防范增,担心范增因为权力过大,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也正是因为这种情况,范增才心灰意冷,告老还乡。
通过一路上的分析,揣摩,范增逐渐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如今的西楚霸王,已经不是那个叔父惨死,无依无靠的少将军项羽了。
现在的他羽翼丰满,随时能翱翔九天,藐视世间一切。
所以他不希望,也不喜欢有人束缚他。
“羽儿啊,你太多疑了,明明谁也不信,但就是着了敌人的道……”
范增沉思了片刻,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辅佐项羽夺得天下,完成自己毕生梦想,但项羽已经不信他了。
说起来,他真正看好的人并非项羽,而是项梁。
当初投奔项氏,范增看中的是项梁的能力,可项梁早早陨落,给了他不小的打击。
而所谓的天下共主,西楚霸王项羽,只是项梁的替代品,他也没真正看好项羽。
之所以全力协助项羽,无非是完成自己的梦想,以及项梁的遗愿。
想到这里,范增不禁暗叹了口气,其实他早就看出项羽对他的不满了。
“也是!”
范增自嘲道:“有人整天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唠唠叨叨,我也很烦!”
“什么?”
范增的话音刚落,身旁忽然传来一道青涩的询问声:“范先生在烦什么?”
“姜潮?”
范增愣了下,转身望去,不由眉头微皱:“你怎么还没回去?不是让你走了吗?”
“我奉霸王之命,护送先生回家,先生未到家,我也不敢独自离去!”姜潮一本正经的道。
“啊呸!”
范增不屑的吐了一口痰在地上,骂骂咧咧的道:“狗屁的霸王,就一毛头小子,还想做天下之主,我走了,看谁还辅佐他!”
“那痞子刘邦,文有萧何张良,武有樊侩周勃,项羽以后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
听到这话,姜潮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后打趣道:“霸王若知道范先生在返乡途中依旧挂念他,应该会很感动!”
“哼!”
范增哼了一声,没再搭理姜潮,自顾自的走到衣架边,穿好衣服,然后离开驿站。
姜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又跟了上去。
如今的范增,已经七十多了,再加上返乡的路途颠簸,身体大不如前,时常走几步就气喘吁吁。
姜潮跟他走了一段距离,就见他坐在一块干燥的青石上,稍作休息。
“范先生,要喝点水吗?”姜潮扯下腰间的水袋,主动上前递给范增。
范增喘了几口粗气,抬头看了看姜潮,然后笑着道:“你小子这么看护我,当真是担心我的安全?”
“姜潮是奉霸王之命,护送范先生安全到家!”
“他若真担心我安全,何不亲自护送我回家?”
范增不屑的反问了一句,然后接过姜潮手中的水袋,喝了一口,又愤愤的道:“他就是怕我中途回去,分享他的兵权,派你来护送,无非是监视我罢了!”
“这……”
姜潮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
范增看他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即扔掉水袋,缓缓爬起来,冷笑道:“还要拿老夫的兵权,老夫若不想给,岂不是要杀了老夫?竖子不足以谋!”
说完,再次踏上归程。
一路上,姜潮都默默跟着他,直到抵达彭城。
进入彭城一处旅馆,范增依旧没怎么搭理姜潮,来到旅馆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作为奇人异士,范增也有每天晚上观看星象的习惯。
不过以前是在军营中,现在却是在旅馆内。虽然只是观看的地点变了,但心境完全不同。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夜空中有不少星辰悬着,忽明忽暗。
范增手持拐杖,来到屋顶最高处,然后将目光对准紫薇星的位置。
紫薇星号称“斗数之主”,古往今来所有研究星象的奇人异士,都把紫薇星当作“帝星”来看待。
所以命宫是紫薇之人,都有帝王之相。
如果把天比作一个斗,那紫薇星就是那个斗尖。
如此一来,奇人异士们就把群星围绕的紫薇星人,当作天命之主。
但是被围绕的范围有大有小,有的是一家之主的命,有的是一国之主的命。
“今日这星象怎么如此异常?那刘邦不是紫薇之命吗?怎么星光变得越来越暗?”
范增疑惑的皱了皱眉,然后仔细打量,片刻,不由轻咦了一声,呢喃道:“刘邦的将星向西偏移,莫非天下有变?”
说着,转过身,看向白虎方位。
那里星光闪耀,看上去比紫薇星还要亮,而且与将星交相辉映。
“这是什么情况?”
范增难得的露出惊愕的表情。
果然天下有变,这说明争天下的人又多了一个。
可这个人会是谁呢?
想了想,范增不由捋起胡须,满脸不解。
既然多了一个人争天下,那刘邦的命数应该也会改变,不然他的紫薇星也不会暗淡如此。
这样一来,或许项羽的命数也会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发生改变。
想到这,范增脸上露出些许笑容,有种峰回路转的感觉。
“不行!我得回去!我不能离开羽儿!”
范增自言自语了一句,目光变得异常坚定。其实他此刻有些后悔,这段时间光顾着跟项羽置气,完全忘了观看星象的习惯。
若早点发现星象有变,他应该不会离开项羽。
“范先生!”
正想着,下方院子里传来姜潮的声音。
范增回过神低头看去,发现姜潮正端着盘子,朝他招手。
“范先生,您饿了没?一天没吃东西!”
“没饿……”
范增摇了摇头,捋着胡须道:“老夫在看霸王的本命星盘。”
“那您看完了吗?”
姜潮追问道:“看完了吃点东西,有红薯吃!”
“红薯?”
范增感兴趣的道:“我马上下来!”
“用不用我上来搀扶您?”
“不用,等着老夫!”
姜潮嘱咐道:“好,那您慢点,当心摔着!”
“知道了,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这么啰嗦!”说完这话,范增就杵着拐杖,下了屋顶。
看着他迫不及待,甚至下楼梯的时候扔掉拐杖的样子,姜潮不由有些好笑。
这时候如果有其他人来,看到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肯定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毕竟范增给人的印象总是那种智谋超群,处事淡然的大师风范。
好在这里不是项羽军营,否则肯定会让那些军中将领大跌眼镜。
当范增来到院中,重新捡起拐杖,整理好自己的衣袍和胡须,很快便恢复了大师风范。
直到这时,他才从容不迫的走向姜潮,追问道:“你不是说红薯吃完了吗?怎么还有?”
“之前的吃完了,今天我又买了一些!”
姜潮笑着答道。
“少跟老夫胡扯,这红薯只有频阳产出,外面根本买不到!”
范增白了姜潮一眼,然后拿起盘中的烤红薯,熟练拨开烤得焦糖的红薯皮,放进嘴里细细品尝道:“如此美味,当真世间罕见啊!”
“嗯,烤红薯确实好吃。”姜潮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范增笑着看了他一眼,挑眉道:“老夫这段时间没少骂你,你一点也不记仇?”
“说不记仇肯定是假的,不过您在气头上,小子也懒得跟你计较!”姜潮挠头道。
“哈!”
范增被姜潮的话,气得仰天一笑,然后指着姜潮道:“老夫一把年纪了,还要你小子谦让,简直岂有此理!”
“那我让你谦让,你也不答应啊!”
姜潮无奈的耸了耸肩,然后拿起盘中的另一个红薯,吭哧吭哧的吃了起来。
范增看着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不由追问道:“你之前说红薯没有了,是不是骗老夫的?”
“是啊!你吃了我的红薯,还骂我,那我肯定不给你吃了!”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拿出来给老夫吃?”
姜潮想了想,道:“因为我发现……范先生好像不生气了!”
“哦?”
范增一愣,旋即好奇的道:“你如何发现的?”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感觉你的精气神跟之前不一样了!”姜潮摇头道。
范增:“………”
姜潮:“………”
两人对视,皆是无语。
片刻,范增忽然开口道:“姜潮,你可知晓,老夫一直对你心存疑心?”
“嗯。”
姜潮“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范增眼睛微微眯起,又沉沉的问:“那你知不知道,这红薯出自哪里?”
“你刚才不是说了么……频阳!”
“频阳种了红薯,但红薯出自黎安君!”
听到这话,姜潮吃红薯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语气平静的道:“姜潮不明白范先生话里的意思……”
“呵呵,不用你明白,老夫已经想清楚了!”
范增笑着摆了摆手,然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姜潮,淡淡道:“其实在归家的途中,我就已经发现了蹊跷,只是那时候无心关注其他,可就在刚才,我夜观星象,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姜潮抬起头,神情淡漠的望着范增。
范增笑着回望他道:“发现自己应该回到项羽身边,助他成就功业!”
姜潮:“………”
“之前我离开项羽,一个是项羽已经不信任老夫了,另一个是刘邦的紫薇星大亮,已经有天下之主的气象,老夫纵使才学不输任何人,但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天斗!”
“但是。”说着,范增话锋一转,接着道:“今夜观测星象,老夫发现刘邦的紫薇星也黯淡了,这说明争天下之人又多了一个,而且此人的星盘十分耀眼。”
话音刚落,又反问姜潮:“你猜此人是谁?”
“不知道。”
姜潮面无表情的回应了一句。
范增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却听他意味深长的道:“此人乃秦皇十九子,堂堂黎安君,罗网的幕后操纵者。”
姜潮:“………”
“之前我就怀疑,你是否与那传言中的罗网有关,现在想来,你不是与罗网有关,而是本身就是罗网的人!”
姜潮:“………”
范增:“………”
两人互相对视,再次无语。
片刻,姜潮一口吃掉手中的红薯,摇头叹息道:“其实你本可以不用揭穿的……”
“哼!”
范增冷哼一声,沉沉的道:“老夫就算不揭穿你,也是死路一条,你敢说,你不是打算在途中解决老夫?”
听到这话,姜潮深深看了范增一眼,然后摇头道:“我之前确实有这种想法,但后来放弃了!”
“嗯?”
范增皱眉:“为何会放弃?”
“因为我觉得你挺可怜的……”
姜潮平静地道:“明明一腔热血,却撒在了不值得的人身上,就算你回去,你以为项羽还会像以前那样重用你吗?”
“就算不会,老夫也可以帮他出谋划策!”
“别天真了,项羽此人,用你的时候,念你千般好,不用你的时候,弃如草芥,你看你告老还乡,他有挽留过你吗?”
范增:“………”
范增:“那你告诉老夫,你是黎安君的人吗?”
姜潮:“是!”
“果然如此,你果然是黎安君的人!”
范增没想到姜潮回答得这么爽快,于是直接追问道:“这么说,黎安君还活着?而且已经起兵南下了?”
“在我护送你离开不久,便已经从陇西出兵了!”姜潮点头道。
“陇西……西方?难怪如此,难怪将星会向西偏移!”范增呢喃了片刻,忽然兴奋拍手道:“好!好一个黎安君,天下大势尽在你掌握之中!”
“嗯?”
姜潮被范增的样子搞得莫名其妙,于是歪头疑惑的望着他。
范增见状,摇头苦笑道:“其实老夫纵使有心回去,也无能为力,老夫的背疽已经复发多日,想来命不久矣。”
“………”
姜潮皱了皱眉,平静的道:“就算你想回去,我也会阻止你。”
听到这话,范增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后一脸感慨的道:“赵昆能有你这样的属下,也算天命所归。”
“我不是他属下,我是他兄弟!”姜潮有些不悦的纠正道。
“兄弟也好,属下也罢,都与老夫无关,老夫不能回去,已是憾事,何在乎其他?”
范增说着,拿起手中的红薯,咬了一口,道:“这黎安君也是一个奇人,他的出现或许是命中注定,那刘邦终究一场空。”
“老夫输就输在没早点诛杀刘邦,现在虽然晚了,但也没有遗憾,因为有人会帮老夫完成心愿!”
“那项羽呢……你甘心吗?”姜潮好奇的追问。
“不甘心又有何用?你会让老夫回去吗?”范增笑着反问。
“不会!”
姜潮肯定的摇头:“凡是对公子有威胁的人,我都会帮公子清除。”
听到这话,范增眼睛微眯,半响,似笑非笑的道:“你很不错,不过也时日无多了!”
“嗯,我们这一族很难活过二十二岁。”
“你看起来似乎不怕?”
范增听到姜潮的话,一脸诧异。
而姜潮却非常平静的道:“我们的命本不属于自己!”
“呵,倒是一个有趣的小子。”
范增冷笑一声,旋即抬起头,仰望星空,半响,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范增啊范增,你不是一个死在战场的人,只能留在此处,这是天意……
上天叫我范增,到此为止了!”
说完这话,轻咳了几声,然后缓缓走到树下,找了个石凳,慢慢咀嚼红薯。
而姜潮则站在院中,默默的看着他,直到他吃完红薯,倚靠在树干上,沉沉入睡。
范增的一生充满传奇,在鸿门宴刺杀刘邦之后,便看到了项羽的命数,或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该主动离开项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