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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威严,俯仰奉天。

华庭殿双脊重檐朱漆描金,以往年节生贺时用来接受参拜的礼殿不知何时起成了洪光皇帝的别院书房,灯火通明,却寂不胜寒。

尹银花远远地拱了拱手,碎步上前低声道,“昭王殿下,肃王殿下。皇上辛劳,早朝下来一直在华庭殿处理政务,说是昭王殿下和肃王殿下来了便直接请进殿里去……这,皇上刚小憩了不到半柱香,二位殿下稍候,奴才这就进去通禀一声。”

这一句话被尹银花抑扬顿挫拖得老长,言外之意清晰明了——皇上有意把这哥儿俩撂在冷风里吹上一阵儿清醒清醒,识相的话就老老实实候着,免得旁生枝节,彼此不痛快。

诸允爅眉间拧了一下,微微侧目觑着昭王的神色,不甚走心的虚拦了半步未动的尹银花一把,免了他惊扰圣驾的失妥,默不作声地候在原地。

昭王同他并肩而立,两人沉默着望向尹银花一步一晃的背影,良久,昭王突然噗嗤一笑,余光瞥见诸允爅虎着一张脸瞧向他,便揣手凑过去,亲昵的撞了一下诸允爅的肩膀,慵懒道,“行啊三弟,沉得住气了?”

诸允爅漠然地眺着汉白玉石阶上那篇描金雕花的门,闷声道,“好歹也在广宁反省了几个月,再沉不住气,我这脖子顶上的脑袋就可以当夜壶使了。”

昭王被他这一句话噎得哑口,正要拍他一把的手悬在他肩上,顿了半晌缓缓落下,指尖轻轻叩了叩,权当安慰。

这几个月不长,满打满算的也就苦熬了一个秋冬,昭王在京城并不觉得这日子有多难捱。然而这短短数月之间北境烽火狼烟肆起,于肃王而言,几乎算得上是度日如年。

他若在北境自不必说,可离了北境就注定要搅和进朝堂这汪泥潭之中。

偏偏肃王在朝局之中的处境又很复杂,事到临头注定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先皇后殡天,宁贵妃执掌后宫,昭王在朝堂之上可与太子分庭抗礼……照常理而言,这般出身,几乎足以让肃王一生自在逍遥衣食无忧。况且肃王行三,既无夺位之忧,亦无任人揉捏的弱处,虽因各方势力较量,阴差阳错的入了军营,可也本该是一锦上添花之举。

无论如何,血脉相连之人手握兵权对于维系皇权而言有利无弊,肃王手中的权柄本该让他足以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

然而肃王年少轻狂时一门心思扑在建功立业上,没分出半点儿心思玩弄权柄,稀里糊涂的把这一张王牌打的稀烂。

任谁也未曾料到,历经两场战事,统握兵权风头无两的肃王殿下,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堵在皇帝心口的一团淤血,疏不开,亦化不尽。

肃王占尽了天潢贵胄该有的卓越之处,却又因兵权在握被皇帝视作掣肘,他愣头青似的想着为北明王朝开疆拓土,不卑不亢的自成风骨,以为熬过了边关艰险,便可不必受朝局胁迫,却万万没想到,他终归也是没能躲开“天意难违”这四个字。

生在帝王之家,自有身不由己,宁贵妃能保他幼年不受波谲云诡的折磨,却无从预料,自己儿子的羽翼渐丰,会成为皇上眼中难以容忍的沙砾。

任凭诸允爅自己再吊儿郎当纨绔不羁也没用,有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暗地里一把接着一把的在他身上插刀子——哪怕肃王一意孤行地跑到北境把自己摔打成一只宁贵妃都不敢认的土耗子,这左一把右一把的刀刺在脊背,落在皇帝眼中,他就是一只浑身隐患的刺猬,害人伤己。

万幸的是肃王醒悟的还不算太晚。

昭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万事万物过犹不及,你我二人虽身为人子,可在此之上先为人臣,父皇的良苦用心你应该理解。”

诸允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昭王这话说得再隐晦不过,可毕竟血脉相通,诸允爅想装作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都难。

搁在十年前,肃王哪儿敢去想,有甚么是能凌驾在骨肉亲情之上的呢?

从东海到北境,肃王从一位籍籍无名的小将军拼杀成国土四邻人尽皆知的镇虎军主帅,“功高震主”一说自古以来便是无法调和的难题,哪怕周身功绩的肃王身体里流淌的是皇家的血,饮的是龙脉的泉。

洪光皇帝自始至终都未曾把肃王摆在一个足以承袭帝位,与太子相提并论的位置。

或者更直截了当的说,肃王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成就帝国霸业的棋子。

北明国土辽阔,洪光皇帝需要的是一个稳妥厚德,可安定天下民生的太子,而不是一个马背上翻飞拼杀,浑身血性野心勃勃的后继之人——肃王是难得的将才,可他成长得太快了,快得皇帝措手不及。

肃王有时甚至会想,若非是为了朝堂制衡,昭王的下场大抵也绝不会比他优渥几分。

诸允爅苦笑道,“我倒是没甚么,只是苦了二哥陪着。”

“……”昭王听见他这句浅淡的客套,兄弟闲叙的话在嘴边转了一遭,话音当即一滞,“……你是不是听说甚么了?”

诸允爅神色恢复如常,片刻后淡淡地掀了下眼皮,“听说什么?听说昭王殿下全力阻止父皇召本王回北境迎敌么?”

昭王被自己弟弟口中久违的封号称谓震惊得说不出话,眨了眨眼睛,隔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肯定要为这事儿耿耿于怀……”他顿了一下,瞄着诸允爅脸色不善,有些哭笑不得道,“玄衣卫传信回来说你闹了疯病,是真的?”

诸允爅沉着脸色看向他,嘴唇一抿,面子上的僵持绷不住,艰难的笑了一下,“二哥……知道乔唯还活着的时候,我简直恨不得直接杀回北境去……”

“但你忍住了,哪怕气得快发疯。”昭王低声道,“……所以我以为你能理解二哥的用意,当时的情况,主张让你回北境实在太困难。”

诸允爅微微低着头,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晦暗不明地眨着眼睛,沉默良久才松了口气,“……我知道,我就是——跟自己置气。”

昭王抬手在他背上摩挲了一把,像是自幼时起那般亲昵。宫城里骤然卷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冻人春风,把诸允爅背上短暂地暖意吹得一干二净。

诸允爅极其厌恶这种出其不意的阴恻凉意。他不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的走神儿,混沌的望着从殿中快步走来的花公公,又若有所思的垂眸搭着前行半步,应着花公公传话的昭王殿下的袖口。

良久,诸允爅涣散的目光才在他兄长的背上敛凝如炬。

肃王生平以来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帝王多疑的血脉,竟是如此恐怖至极。

华庭殿烛火晃动,阁中显然比殿外暖上几分。

诸允爅跪地执礼再一起身,简单的动作就浮了薄薄的一层汗。他匀了口气,似有意似无意的搭了皇帝一眼,不甚明显的在他肩上的披袄上停顿了一瞬,眉间复杂的拧起又舒展,末了一声没吭,规规矩矩的立在原地。

许是瞧见了肃王难得一见关切的眼神,许是今日朝中没甚么惹他烦心的政事,又许是这本该是将领回京该有的慰问……诸荣暻今日难得没开门见山劈头盖脸的苛责一回,甚是情真意切的关怀良久,哪怕肃王言语不多也没见不耐,有一搭没一搭的由着昭王替他搭话,好一派其乐融融似的。

直到尹银花端着一只药碗和一碟蜜饯恭恭敬敬的跪在书案旁边,诸荣暻这才疲倦的揉了揉额角,温和的望了昭王一眼,“这几日急雨天寒,太子染病,昭王为了替朕分忧,数日未回府休息,今日无事,早些回去歇歇吧,肃王这一晃几个月没见,朕也是难得,正好跟他再说会儿话。”

昭王顺从地执礼退下,多一眼都未曾落在肃王身上,只在退到殿外时,侧身看向重重门关里难得一见的朝服身影,不自禁的在眉梢挑起几分士别三日的疏陌之感。

他忍不住去想,“这几年征战在外,从东海到北境,他到底是变了还是没变呢?”

不卑不亢的驴脾气像是未曾变过的,可昭王却隐隐约约地察觉着,今时今日的肃王,早便与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的往昔别过了。

昭王面无波澜的同守在门外的侍从拱手告退,得了那几名侍从堂皇无措的回以大礼,方才缓步的向宫门外踱步。

一路不疾不徐的走到候在宫门外的马车旁,接过车夫奉上的暖手小炉,昭王饶有兴致的舔了舔犬齿,指尖轻轻在温度适宜的小炉上敲了两敲,唇角勾起三分笑,轻声道,“送本王到西市街口。”

洪光皇帝挥了挥手,尹银花便携着一众侍从退到暖阁外,轻手合上了阁门。

诸允爅耷拉着眉眼,微微抽了抽鼻子——数月以来待在药铺,他也耳濡目染了点儿辨别药方的能耐,从这药汤的苦味里粗略的分辨出这一碗苦汤药约摸着是为驱寒。

诸荣暻漫不经心地放下药碗,指尖捏搓着沾满糖霜的蜜饯,抬眼看着木桩子似的肃王,叹声道,“你啊,除了带兵打仗的事儿以外从未顶撞过朕,可体己的话你也是一句没跟朕说过,你就不问问朕这喝的是什么药,染了什么病?”

诸允爅心里正敲锣打鼓地琢磨着这番单独留见背后有何深意,有点儿心不在焉,沉默良久才干巴巴的憋出一句,“父皇洪福齐天。”

估计是人在病中,炮竹似的脾气也沾了水,诸荣暻无奈一笑,“算了,溜须逢迎这活儿不适合你。”

诸允爅闻言神色微动,“儿臣有负圣望。”

诸荣暻看着肃王逆来顺受的模样简直比肃王自己还别扭,他摆了摆手,觉得之前的柔情都是放屁,“这会儿没外人,朕且问你,你可知朕留你叙话是为何意?”

天南海北的肃王力有不逮,他能说得上话的无非就是北境……还有交情匪浅的鄢将军……

可这两件事儿哪件诸允爅都不会轻而易举的退让讨好,更枉谈达成圣意。

诸允爅只能轻车熟路的装傻充愣,拱一拱手,“儿臣不知。”

“你能不知?温仲宾教出来的学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你啊……”诸荣暻抬手把被他捏扁蜜饯朝着肃王丢,力度渐衰,只擦着肃王朝服前襟的边儿,“朕知道,北境战火纷飞的,朕把你留在广宁不发,你记恨朕,对吗?”

诸允爅这回连装傻充愣都不乐意了,脊背挺直,毫不留情的写了满脸的愤懑。

若是以往,诸荣暻这会儿八成都要拎着奏折蹿起来抽他了,可今天的洪光皇帝对他实在是好脾气过了头,眼尾的皱纹里都堆着让他通体生寒的别有用心——他似乎是在等着诸允爅以下犯上,得寸进尺。

诸允爅满脸的愤懑化成了满目的戚戚然。

诸荣暻缓慢的站起身,眨眼间恍惚显出几分憔悴的老态,然而仅此一刹那,他便又是那副居高临下之姿,款步踱行到肃王身边,“朕一而再再而三的要磨一磨你的脾气秉性,是为了你能更好的胜任镇虎军主帅一职,这天下疆土开拓无边无际,你在军营这几年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何苦呢?朕把镇虎军交给你,不只是为让你临危受命,更希望你日后也可以好好辅佐太子,庇护北明百姓。”

诸允爅一脸淡漠的看向跟他“掏心窝子”的洪光皇帝,“父皇要儿臣磨炼性情,儿臣不敢不从,可父皇难道未曾想过,以北境战事险情来磨砺儿臣的脾气,置北境百姓安危于险处,这代价未免太大了吗?”

诸荣暻眯起眼睛,“肃王这是何意?”

皇帝骤变的称呼和语气把诸允爅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沉默了片刻,心里咂么着自己这时候不识好歹会是个甚么后果……

但一想也没甚么踌躇的必要,他在皇帝面前不识好歹又何止一次两次?

诸荣暻微微佝偻着,背手立于他身侧,斜睨着肃王惨白的脸色,身上仅存的那么丁点儿温和慈祥被肃王掀起衣摆跪地的声响击得粉碎。他冷笑道,“看来肃王是要跟朕论一论是非了?”

“父皇恕罪。儿臣愚钝,父皇的是非深意儿臣难以领会……”诸允爅颔首,哑着嗓子缓缓道,“但北境三年前的战况想必父皇应当记得,此番战事叛徒死而复生,北境百姓命悬一线,父皇却指派不明地势情况的沈将军前去统帅,一旦出现差错,拓达部落便可直接剑指北直隶要地,届时局势如何,父皇可曾想过?”

“北境这三年来修筑的防御工事难道是纸糊的不成?肃王难道就这么不信任你费尽心思铺设的防线吗?还是说……那些砸在工事上的钱名不符实?肃王担心一朝败露,心虚了?”诸荣暻冷哼了一声,“再者说,拓达虽然形势复杂,可三年前你接手时难道不是一个烂摊子吗?如今你却说除了你之外无人能够胜任,肃王难道是觉得北境之地,只能非你不可?你未免自视甚高了吧?”

诸允爅仍旧满目凄凉。

诸荣暻并不想在今时今日就把他这个浴血沙场的儿子逼到无可退还的地步,他只是有意敲打一二,让这小子懂得审时度势,毕竟苛责呵斥之余,肃王对于北境维稳尚有用处。

皇帝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肃王,似乎从宽大的朝服领口看见了肃王肩颈上残破而未褪尽的刀疤,他脸上的愠怒散退了些许,“朕知道,你在北境这三年吃了不少苦,也知道你倾尽心血为了北境的安稳,你心系边关朕能理解……镇虎军偷偷派人跟你通信,朕不是也没拦着?但这些年你久久征战在外,总想着以战止战,那这天下何时才有太平?你在军营六年有余,两次血战捡命回来,朕同你母妃时常忧虑,你这身上杀伐气太重,日后若是走火入魔……”

诸允爅在心里滚来滚去的冷笑终于脱口而出,“拓达狼子野心,北境一再遭受侵扰,不以战止战,难不成还指望着孟歧之伍到北境求和丢人现眼吗?!”

诸荣暻闻言一怔,显然是没料到诸允爅一脚把他铺设的台阶踹得粉碎,一肚子怒火终是炸了开来,怒喝道,“肃王!朕亲派的监军怎么落到你口中就成了丢人现眼了!”

“到了北境就被拓达一伙匪徒截了路,还不够丢人现眼吗?”诸允爅嗤笑了一声,沉声道,“主帅不在营,监军一职责任重大,父皇指派孟歧前往镇虎军,究竟所谓何意,恕儿臣愚钝,未能领会,但北境境线绵长,牵一发而动全身,孟歧心胸狭隘,无坐镇之能,沈将军虽从名师却不曾外战,父皇草率点将实属不妥……”

诸荣暻终是一掌掴在肃王后颈侧,脸颊脖颈涨得通红,怒道:“诸允爅!你这是在教朕如何治军不成?还是说你志不止于此,日后还要教朕如何治国?嗯?!”

洪光皇帝行伍出身,这一掌下去十成十的狠厉,一巴掌震得自己的手臂都在发颤。诸允爅结结实实地挨了个头晕眼花耳畔轰鸣,他沉默不语的俯首贴地,僵了良久,余光便见尹银花自门外缓慢得体地颔首推门进来,轻声细语道,“皇上,贵妃娘娘派人来问,今儿的晚膳备了桃花糕,皇上肯否移驾过去尝尝?”

诸荣暻这火药桶的脾气,若是此时拿朝中政事官员开解,准保会炸个双响,尹银花掐着时辰,熨熨帖帖的把宁贵妃搬出来,既是有意解围,也是旁敲侧击的给皇上提个“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醒儿,毕竟此番争论未在朝堂,又屏退了外人,即便闹翻了天也可以大事化小,归为家事。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若是顶撞一二,皇帝都要为了制衡稍加收敛,更何况肃王——即便诸荣暻再觉嫌隙,镇虎军的实权如今仍是握在他手里的。

尹银花通禀了一声就退了出去,半分不逾规矩。

诸荣暻居高临下,吹胡子瞪眼地瞧向一脸油盐不进的诸允爅,狠狠地一甩宽袖,决定眼不见心不烦,狠声道,“肃王既然说自己愚钝,那朕便赏你去谨身殿外清醒清醒,好好顿悟!银花,摆驾长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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