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石破天惊
听到这里的时候,许良就知道曹端这些年的游学,真的看懂了许多东西,在这个社会剧烈变革的极端,曹端精准的发现了新旧利益阶层之间的矛盾,新兴的工商阶层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这不是自己劳动力够不够用的问题,而是只要传统依附于乡绅地主的人身依附关系没有消除的话,那么新兴阶层就很难和旧的利益阶层掰手腕,更不要说工商阶层的社会地位天然就十分低下,这更是加剧了二者之间的不平衡。
“我以自己工厂主这个阶层的视角去思考现状的时候,慢慢就想明白了,唯有我们主动号召解放劳动力,批判旧有的人身依附关系,然后才能让这些劳动力投入到我们的工商生产当中,同时这样还能拉近新旧阶层的地位差距。”
说到这里的时候,曹端的语气就有些感慨了:“只是后来官府强行推行新法,打断了我的思考,虽然新法现在的效果很好,但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许良眼睛微微一亮,以他的超前的认知,当然知道曹端指的是什么,但他还是慢慢询问:“缺的是什么?”
“新法虽然好,但先出现的不应该是新法。”曹端斟酌了一下,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十分困扰的想法:“如果没有新法的话,新旧社会结构矛盾迟早会激化,那时候新的利益阶层一定会提出自己的社会诉求,他们也会需求新的思想指导去解放劳动力,去批判旧有的人身依附。”
说到这里,曹端的语气不太肯定,也有些求解的意味向着许良道:“我一直觉得当这种思想成熟且深入人心之后,新法这种政策才会应运而生,可是实际的情况却反而是具体的政策法令先出台,思想上却没有任何改变,这无疑是反常的。”
看着曹端疑惑的眼神,许良一时有些无奈又有些感叹,不得不说这家伙确实是聪明的。
曹端所发现的问题,正是社会变革之下新兴阶层所需要的理论支持,这一点许良当然也心知肚明,但是这些“危险”的思想他没办法直接传扬,因为这种东西往下探讨的话,会触及到一个不些动摇的存在。
“你说很有道理。”许良回过头再度注视起水面的动静,半晌过去也仍然没有鱼儿咬钩:“但既然已经有了新法推行,又何必执着于思想层面的东西呢,现在新法的成效不就极好吗?”
曹端沉默片刻,随后却话锋一转说到其他事情上了:“曹端曾于地方中小学任教一届,那时候的老师除了教学,还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女子的就学率。”
许良怔了怔,虽然不知道曹端提这个是什么意思,但也配合着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朝廷在这个事情上对官府是有要求的,女子就学率也是地方官府政绩指标其中的一项,难道你觉得此事不妥吗?”
曹端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我非常认同这样的善政,无论如何扩大教育范围这总归是好事,只不过官府虽然能各种强力手段逼迫百姓送女子上学,虽然最终实现了目的,但百姓对此却一直难以理解,甚至是怨声载道。”
曹端话语顿了一下,然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很多人都觉得女子长大嫁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官府让他们送女子上学,增加了家庭负担不说,还减少了一个家庭的劳动力,所以他们背地里可没少骂官府和学校,我这个老师当然也是无法幸免的。”
许良顿时默然,这些现象他当然也知道,原因是什么该怎么解决,其实他也明白,只不过现实的东西好改变,思想上的桎梏难以动摇,有些主张他一直都没法宣之于口。
也就是随着改革变法的成功之后,自己立功立言立德皆有,总算是成就了圣人果位,才有点底气开始考虑这些。
却没想到自己还没想该怎么动手的时候,倒是曹端这个大明土着开窍了。
曹端见许良一言不发,一时有些忐忑,还以为许良是对自己的这套想法不以为然,但话已经说到这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继续了。
“百姓们固然服从于官府,但是他们本身其实并不认同这些政策,那等到以后有一天政策松动或者官府管束不再那么强力的时候,我想一切又会变回原样。
因为百姓们的思想并没有改变,女子不必读书就如同君臣父子三从四德一样牢牢禁锢在他们的思想之中。
如果没有事先的思想宣导去解放女子,让天下人都认同女子也有读书就业之权利,那么在百姓看来官府这些政策就是错的,他们自己才是对的。
所以我就任老师的那段时间里,一直都苦恼于这种矛盾,光有现行政策这是不够的,大明必须真正提出解放女子的思想口号,什么时候世人的思想彻底扭转过来了,女子的现状才能真正得到改变!”
许良实在是忍不住转过头多看了几眼曹端,这些话从一个儒生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过怪异了。
但想想似乎也合情合理,儒家礼教思想固然深入人心,但学术修到了曹端这种地步的人,这些教条性的东西本身就不太重要了,曹端都能主动在社会变革中寻求儒学新出路了,又怎么会因为区区礼教思想固步自封呢。
而且真要给女子解放找一个楷模的话,曹端那个叫许定律的妻子正是最合适的人选,曹端在这个问题上有这么进步的想法,不是什么怪事。
这时候曹端最后一句话,又是再度把话题转了回去:“而新法也是如此同理而已,新法固然取得成效,但是缺乏与之相应的思想理论,终究是空中楼阁而已。”
许良心中再度感叹,其实曹端的想法在他看来无疑是非常正确的,当今世界确实需要新的社会理论。
当下的新法完全是依靠朝廷强力手段和皇帝崇高的威望推行出去的,不然这样损害传统乡绅地主阶层利益的东西,想要施行下去几乎不可能,也就是工业化的巨大成果把朱标的威望推向了顶点,他的个人意志才能凌驾于世间的一切之上,从而让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可能。
如果没有新法,新兴的工商阶层必定会和传统士绅阶层站在对立面,工商阶层需要解放劳动力从事工业生产,但旧有社会秩序已经把社会大部分劳动力绑在土地上依附于乡绅地主,迟早有一天双方的矛盾会彻底激化。
然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在许良所熟知的西方历史上已经上演过一遍了,今天的许良只是把这个过程翻转过来,最重要的思想革新却一直悬而未决。
这时候,他终于严肃了起来:“那么你觉得,儒家应该提出什么样的思想才能顺应时代变革?”
说到这里,曹端的神色莫名轻松起来,他终于可以和别人交流自己这么多年游学所得了。
“曹端拙见,今时今日,或许世人当尊孟子说,即民重君轻也!
此民重之言近两千年,然至今日仍未见实现,盖因人本身之人格权利从未被正名也,是以要行民重之说当真正追求尊重人之基本权利,反对一切压迫人之权利。
是以旧有的纲常礼教,我们都应该严正批判,旧有的一切人身依附,我们都要予以粉碎!
高官显贵再也不能使人为奴,女子也能就读就业,妻子不必完全依附丈夫,工人农民应当具备劳动者的应有权利,一切人都要有基础的保障,就连”
即便是许良这个后世人,听到这里的时候,心脏也忍不住重重的跳了一下。
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不是穿越者的显摆,而是一个时代贤哲对发出了自己对世界思考的声音,而这样的声音是如此的振聋发聩。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许良完全确定,即便是以后没有了自己,这片土地上也能有人带领世人走往正确的方向。
“就连什么?”许良肃然道。
“就连君主也不能凌驾于百姓之上,这世上最大的人身依附,就是君主对世人的奴役。”曹端深吸一口气,有些决然的说道:“君主,实为天下之大害也!”
听到这样的话,许良还是觉得震撼的,毕竟这是真正古人自己提出的东西。
在古代能萌生这样认识的贤哲,本身就值得尊敬,更不要说还是在当今天子朱标威望如日中天的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更需要莫大的智慧和勇气。
曹端说完这些话之后,心脏就开始扑通狂跳,因为他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多么惊世骇俗,尤其是以一个儒生的身份说出来,就更加显得匪夷所思,毕竟君臣纲常,这是儒家最常挂在嘴边的东西。
但是曹端发现,许良并没有因此而惊慌或者震撼,反而神色有些释然和欣慰。
一下子曹端就醒悟过来,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人,果然早就明白了这些东西!
意识到这个之后,曹端突然有些悚然,一个怀着这样心思的当世圣人,居然就站在皇帝的身边,居然就站在百官之前,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