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朱标临终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意味着这是朱标死前最为重视的一件事,改革变法是他一辈子的功业成果,不仅寄托了他改造世界的宏伟理想,同样也是他眼中大明千秋万代的基石,那么他自然也就希望改革的成果能够延续下去。
面对朱标这个最重视最关切的要求,朱允熥彼时自然要满口答应,朱允熥也很确定当时的自己就是真心答应的。
毕竟变法改革的成效那都是实实在在的,彼时他作为一个踌躇满志即将即位的君主,自然愿意维持这样的改革成果,即便没有朱标的要求,他也会这么去做。
只是后来他发现,改革成果固然喜人,但自己身为天子居然都吃不到最大的那一份红利?
再往下一看,百姓们倒是吃的肚饱,但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下面的这些牛马只要饿不死不就行了,有口饭吃他们就不会想着造反,需要他们过得这么好吗,以前过不好也没见百姓们要死要活啊。
朱允熥只想说一句话:他们吃的都是朕的钱!
于是,许良和朱标花费十数年搭建的分配体系,一朝被朱允熥改的面目全非,改革的成果完全被皇帝和传统的显贵阶层分食殆尽。
“先帝直言朕不敢忘却,直至今日也仍兢兢业业维持改革,以后也将一直这么坚持下去!”不管朱允熥是怎么做的,他都不可能承认自己违背对朱标的许诺。
“陛下的维持,是指划国产为私产,夺民财于私用吗?”许良神色平静,但是言语的讥讽意味可谓是拉满了。
朱允熥顿时脸色变了,脸色微红的同时,眼睛里也冒出火光。
自己是什么人,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什么时候有人可以如此折辱自己!
他无疑感受到了巨大的冒犯,若是换了别人,他立刻就要治下死罪,甚至满门抄斩,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挑衅天下至高的权力!
只有一个例外,正是眼前的许良,朱允熥很快就泄了气,他是拿许良真没辙,自己别说对许良治罪了,就是对许良不敬,那都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
但朱允熥也确实是不服气的:“太师直言朕不敢认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于天子而言何来公私一说,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为何朕用不得取不得?”
许良闻言摇了摇头,他知道这并不是朱允熥胡搅蛮缠,而是这个时代理念就是如此,皇帝从法理上确确实实具备天下一切的所有权。
你可以说朱允熥昏庸无道,也可以说朱允熥贪图享乐,但你无法反驳他对天下事物的法理权。
只不过以前是以前,许良今天却想重新构建一套法理:“是谁告诉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
朱允熥顿时愕然,他很难理解许良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应当吗:“那当然是四书五经,那当然是天命所赋!”
许良继续问:“是谁说天命所赋?”
朱允熥看了许良一眼,沉默片刻道:“那当然是先贤所说。”
这已经触及到君主的合法性问题了,这种问题换个人根本就不敢触及一下,惟有许良甚至能坐在朱允熥面前当面谈论。
如今的君主合法性构建,还要追溯到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自此之后天子才有一套合法的理论论述。
说到底,这东西也都只是儒家人迎合皇权的产物。
“可我以为,所谓的先贤所谓的经义说的全都不对,所谓的天命,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而已,普天之下也不该是皆是王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当许良淡淡的说出这句话,虽然周身一切平静,但朱允熥就仿佛感觉天上有惊雷滚滚,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先贤说的不对,经义说的不对,谁敢这么狂妄?
这种话传出去绝对要令天下人耻笑!
古之贤者说的不对,经文经义说的不对,那还有什么算是对的,谁敢称自己说的话比先贤更加正确?
朱允熥第一反应是荒谬和震怒的,但是当他看着眼前古井无波的许良,他再度沉默了。
他好像真的可以这么说,也有资格和底气这么说.
眼前之人不必信奉贤者,更不必执着经义,因为他本身就是活着的至圣先师,他的话就是实实在在的经义,将来之人把他的话合编为书,那这书就是未来之人的必读经义,那这书就是新时代的《论语》。
别人没有资格质疑先贤,更没有能力定义对错,但眼前这个人真的可以!
不知不觉,朱允熥的呼吸声就粗重起来,他看着许良,想要说些什么,但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万万没想到今天来是聊这个的。
所谓的拷打质问只是表象,眼前这位爷真正想做的是重新构建君主合法性!
一时间朱允熥的脑子有些混乱,这种话题本来是触之即死的,但眼前这个人偏偏自己动不得,这让他有种急躁但又无可奈何的纠结感。
天命是无稽之谈,那天子的合法性源自何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那天子的位置该在哪里?
朱允熥有种站起来斩杀许良的冲动,但是只要和许良那沉静冷淡的眼神对视上,他就感觉心头一虚,完全不敢放肆。
至圣先师的威严,丝毫不比皇帝的权威来的小,朱允熥从来都是畏惧许良的。
“说起来臣虽号称太师,但从始至终也没有认真给陛下上过课,不如就借着今天这个机会补全吧,陛下应知这是一次公开课,所以请认真对待。”空旷而寂静的山头,许良道明自己最大的目的、
朱允熥愣了愣,四下看了一眼之后,眼神有些疑惑:“朕已经驱散人群,何来公开一说?”
许良道:“自现在开始君臣对话的所有内容,臣都会一字不差记录下来,然后供天下人观阅,而我十分确信这会成为华夏历史中的重要一刻,陛下作为当事之人,可要记得斟酌言辞,免得被后人看了笑话。”
朱允熥闻言,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呼吸都有些停顿了,莫名的他就感觉到一丝沉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