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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可以想像。在这么柔和的夜里,燕赵像一头月下的狮子,凛然不可侵犯,傲然不可匹敌。风过处,他烈火似的铁髭子黑云似的戟发乃至衣褶上战阵一般的折纹,都是愤怒的,不过,奇诡的是,他的神情却是温和的,那是一种宁静柔美的感觉,接近于一种王者的气态。

他穿着月光似的锦袍,就像月下雾中的一条幽静得发光的流水。

那么雄壮的一个人,那么威武的一个人,如果不是他五官特别突出,一定会给乱发怒髭所掩盖,他的气态特别温文,随便站在那里都会给人一种逼人但又不侵人的感觉。

但他却让人感到极端的静和美。

甚至还带有一种易水送别的凄凉。

沈虎禅低首看流水。

流水静得像一面玻璃。

身后的人也静得像一抹幽光,全不真实。

但他知道身后的来者可能便是他生平首遇的第一高手。

——这人的武功出手,高到什么程度,连沈虎禅也无法估计。

对这个人,沈虎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甚至宁愿与将军或万人敌对决,却不愿意去面对这个人。

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格杀“勾漏妖尸”革动地,威震天下,从没有怕过谁来,从没有不敢面对心事。

但在他心里,有四种人他是不敢与之为敌的:一是大仁大义、无私无欲的人,这是他所无法企及的;二是他所喜欢、敬爱、尊重的人,这是他不能对抗的;三是没有能力抵抗的人,他不能以武力去伤害弱者;四是他所完全不了解的人——他连对方武功高低、人格是好是坏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与对方为敌?

燕赵,在他心中,无疑就是第四种人。

“我没有雅兴,”沈虎禅直截了当他说,“我是来杀人的。”

“杀人?”燕赵倒是一愕,随即道:“沈兄半夜三更不穿衣服提刀出来杀人也是一种雅兴。”

“身体肤发,父母所生,天地所造,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并不怕燕先生见笑;”沈虎禅抱刀端然地道,“我对杀人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只不过因为有人要暗杀我,我只好追杀要杀我的人了。”

“有人暗杀沈兄?”

“就在刚才。”

“凶手必然是趁沈兄沐浴时行凶的吧?”

“不错。”

“他大概没有料到沈兄就算在沐浴时也不放松戒备。”

“一个武林中人,就连睡觉也不应放弃戒备。若不抱着刀洗澡,便得要光着身子挨刀。”

“他逃到这儿来了!”

“我相信他也早逃离这里了。”

“人说沈虎禅是武林中第一号战将,”燕赵的眼睛眨了眨——像他这么一个壮烈的汉子,一双眼睛却是晶亮的,热切的,甚至接近多愁善感的,“可是,今天我在听了杏儿、无害和小蔡的转述后,我觉得你还是一名闯将。”

“哦?”

“战将是凡有必要的战斗都绝不回避,甚至视战斗为激励,一如刀要在石上砺磨才见其锐利;”燕赵补充道,“闯将是无惧困境,面对危艰,能聚集力量,突破困境,越险恶的环境越现出他的本色。”

“我只觉得我自己是个锋将。”

“锋将?”

“遇到不公平的,我就争个公平;遇到不合理的,我就争取到合理为止。遇到人欺负人,我不准许它发生;遇到巨大的压力,我就会往压力的中心挤兑过去,看能不能挤出一条路来;”沈虎禅说:“别人以刀口向我,我只好以刀锋向人,比比看谁的刀利。”

“好一个锋将!可是,当这种人,背负的包袱太重,面对的敌人太多,一辈子都难以有快乐的日子过。”

“所以,刚才有人要杀我,”沈虎禅心平气和地道:“不过,在人生的漫漫长道上,只要每次完成了一件小事,正如在千里之路途中迈了一小步,我就会很满足。”

“我听过你很多传说。”

“一些人把一些故事传了开去就是传说,我也听过你许多传说,但不一定相信这些传说。”

“我听到的是你杀人的传说。”

“我救人远比杀人多,真奇怪他们为什么不传传我救人的事。”

“那也许是因为杀人比救人刺激,人们都喜欢听让他们刺激的故事。”

“那么说来,人是喜欢看人死,不爱见人活了?”

“也许是因为你杀人的故事都太过刺激紧张之故,”燕赵缓缓地道:“当年,‘海狼帮’里的三大高手,省无名、江方寸、革动地辱杀了你全家……”

沈虎禅忽然握紧了拳头。

燕赵话题一转:“可是你都一一报了仇。你杀‘勾漏妖尸’革动地时,才十三岁,革动地根本没把你瞧在眼里。你投贴拜山,革动地打着呵欠叫门人把你宰了,没料一个呵欠没打完,五个门徒全给你放倒了,革动地出手一连伤了你二十六处……”

“二十八处。”沈虎禅沉声道:“不过,他也吃了我一刀。”

“一刀便要了他的命”燕赵感慨他说,“革动地横行天下,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江方寸以‘胜雪快刀’名震大江南北,听说你要来杀他,他一向谨慎,宁可避而不战……”

沈虎禅唇角掀了掀,也不知是笑还是讥诮:“他逃亡三千里,连换十八行宫,调度四十九死士,终日镇守两侧……”

“结果,他连身边的大劈刀都未来得及抄起,便给你自宫外挖了一条长达两里的遂道,直通他的卧室,破土而出,一刀刺入他的胯内。”燕赵道:“江方寸和革动地一死,就不怕省无名不惶惧了。他外号‘杀手王’,你去杀他,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调度了七十七名杀手回来护他,结果,路经心月桥的时候,一把银枪搠破轿底,直刺入轿内……”

沈虎禅淡淡地道:“省无名却不在轿内。”

“可是你早料着了,省无名在轿外扮成七十七名杀手之一,立即跃到桥下,追杀在水中挺枪的勇士。结果,你却潜伏水中,一俟他跃下来,便一刀格杀了他。”燕赵说:“你们一得手就走,那七十六名杀手,连出手都来不及,杀手王便教你在他们面前杀了。”

“也许你更该记住,”沈虎禅道:“我之所以能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全因挺枪出手那位唐宝牛的功劳。”

“唐宝牛跟你也是不打不相识。你十三岁杀革动地,十四岁杀江方寸,十六岁杀省无名,十五岁的时候,杀的是妖言惑众、倚势虐行、甚得当今天子信宠的方士不笑上人。这几役、无一不使你名动天下。你跟唐宝牛,就是在杀不笑上人此役中不打不相识的。”燕赵耳熟能详般的道,“唐宝牛对你的威名不服气,他要跟你决斗,你却说要先杀了祸国殃民的不笑上人,才放心跟他决一死战。其实,你武功远胜于唐宝牛,故意把战斗延后,他心急与你决战,故而跟你同掘隧道,通往不笑上人的丹房,一挖就挖了三个月,这段期间他与你同甘共苦、出生入死,就成了好朋友,这个斗,便再也决不成了。”

沈虎禅有点感触地道:“那是因为唐宝牛的确是条好汉,我不想跟这样的人决斗。”

燕赵的眼光看进沈虎禅的眸子里,好像一直要看到沈虎禅的灵魂里似的,“可是你这次却为了杀任笑玉,而重伤了他。”

沈虎禅悠然道:“你没听说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几句话吗?”

“听过,”燕赵微笑道,“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本身也需要有雷霆气魄,霹雳手段,不是人人都能为之的。”

沈虎禅一剔眉毛道:“我只是奉将军之命行事。”

燕赵笑道:“是真的吗?”

沈虎禅反问:“难道你要我抗将军的意旨?”

“那也不出奇。”燕赵捻着须角道:“我不是将军的敌人么!”

“只不过,我倒要提醒你一件事。”他又附加了一句:“你杀不笑上人的时候,用的方式,跟杀省无名相同:一个好的杀手是不该重复他杀人的方法的。”

然后他下结论地道:“杀人的方法一旦相同或相近,就予人有迹可寻,很可能便杀人不着反杀已了。”

“我却认为:不管古刀宝刀,只要杀得人就是好刀。”沈虎禅不以为然,“只要杀得了人,用什么法子都可以,包括用重复的办法;这正如对症下药一般,药苦、药涩、药毒以攻毒都无所谓,只要能治得了病就是好药。”

“可是好药是要名医才开得出来的,刀能杀人,不在刀,而在人会不会用刀;”燕赵说,“你是能用刀之人,所以你曾利用一个死去的人突然复生,震住了对手,把‘青帝门’的第一流高手公羽敬也一刀就杀了。通常,你一刀得手,别人连你的刀也看不见,根本不能对抗你的刀法。不过,你杀人的手法,却不似刀法那么难以捉摸,莫测高深。”

沈虎禅正色地道:“你是要告诉我:杀人的方法要似刀法一样,让人倏忽难防?”

燕赵眼睛发着亮,含笑不语。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沈虎禅庄重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要和将军一起出去对付万人敌,我希望你是他的强助。我希望是你一刀砍下万人敌的头颅,而不是将军遇了祸;”燕赵说,“将军是我最好的敌人,我不想这么好的一个敌人,却让别人家给杀了。”

“你不怕我知道了这些,却用这些法子去杀将军吗?”

“如果你要杀将军,就算我不告诉你这些法子,你也一样会去杀他;”燕赵不慌不忙他说:“假如将军是这么好杀,我早就得手了,何必劳你费事。”

沈虎禅笑了:“你真的是将军的敌人?”

燕赵也笑了:“你真的是将军的朋友?”

“你知不知道如果要试出那人是不是你真正朋友,有什么法子?”沈虎禅反问。

“什么法子?”

“跟他交朋友。”沈虎禅说,“只有跟他交朋友,才能知道他是不是你的真正朋友。”

“你知道怎样才能试出他是不是你的敌人?”

“请说。”

“与之为敌,”燕赵说,“只有在对敌的时候,你才会确切地知道,他是不是你真正的敌人。”

“看来,要知道一个人是敌是友,通常都是要付出代价。”沈虎禅说,“相当大的代价。”

“除了敌友,我现在还想知道一件事,代价可能更大。”

“什么事?”沈虎禅诚恳的问。

“你的武功有多高?”燕赵眼里闪着精灵一般的烁芒,“或者,你的刀有多快?”

“你很想知道?”

“嗯。”燕赵沉着地道,“惟有知道了这些,我才能确定:你或者将军,有没有希望活着回来。”

“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逼我出手。”

“而逼你出手也只有一个方法,”燕赵沉吟道:“是我先向你动手。”

沈虎禅沉默了一阵,凝肃地道:“是我先行闯入这里,你大可为此向我动手。”

“对,你闯入这儿,却被我发现了,要不然,说不定你是来谋刺我的,而今,你只好说成有刺客暗杀你,你一路追到这里……”燕赵接着道,推论下去:“为此,我为自保,杀你也是应该的——假使我杀得了你的话。”

沈虎禅不再说什么。

他在等。

——等燕赵的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

动手还是拱手?朋友还是敌手?

燕赵忽然笑了。

哈哈长笑。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来杀我的,你也不知道我究竟跟那名要杀你的杀手有没有关系;”他爽快地道:“不过,无论如何,刚才那名杀手用这种方法试图去暗杀你,那是件极愚笨的事,因为,你也曾用过类似的方式,去杀了江方寸、省无名和不笑上人。”

燕赵这么一说,一下子,一触即发,剑拔弩张的气氛全一扫而空。

这园子清幽的气氛也好似生气蓬勃起来。

沈虎禅也笑了。

他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这三间房子,就你一个人住?”

“你存心咒我?我又未分成三截,一个人怎住得下三间房子?”燕赵笑说:“以前有一桩案子,就是有两间大仓库,里面却空空如也,却只摆放了一尊佛像,四大名捕出动了追命去查,才发现……”

“干这件事的人就是要引人去查探这件事,等到他想引出来的人也过去检查佛像时,他才发动石像内的机关,喷出毒箭,狙杀来人。”沈虎禅接道,“所以,秘密本身就是要人好奇想揭破这个秘密。”

“那一役,追命机警,幸而未死,只受了点伤……”,燕赵语音一顿,忽道,“这三间房,我住一间,其余两间,都是秘密。”

沈虎禅淡淡地道:“幸亏我不大喜欢知道别人的秘密。”

燕赵道:“你不好奇?”

“不,”沈虎禅道,“是我不想早死。”

“可是,这秘密你却很想知道。”

“凡是知道秘密都是要交出代价的;”沈虎禅道,“就算对方只要你不说出去,但那也是一种代价。”

“但这秘密却是人。”燕赵神秘地说。

“凡是秘密都跟人有关。”沈虎禅似仍不大动心。

“不过你却很关心这人。”

“哦?”沈虎禅有点动容。

燕赵领他到右首那家漆上黄漆的房子,房前有一丛菊花。燕赵笑着指了指:“目前这房子的主人,也是个爱菊的人。”

“一种爱其实也是一种病,不管爱花爱草爱书画爱美人都是。”沈虎禅谐谑他说:“还好,我一向都对菊花免疫。”

“只恐你对爱菊花的人未能免疫。”燕赵一面笑着,轻轻一挥手,髹上黄漆的门依呀一声,开了一半,里面一片漆黑,燕赵招呼道:“进去吧,秘密一向都是喜欢躲在黑暗里。”

“但愿,”沈虎禅随燕赵走了进去,“在里面没有蛇和老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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