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翠的母亲在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一看到镇里与张小翠同龄的孩子就忍不住想大哭,因为她会忆起自己的女儿。
但,张母却成了吴家的常客,她经常过来探望和照顾吴雪,还手把手教吴雪做饭。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两年后,四奶奶离世了,是一场疾病夺去了她的生命。
四奶奶没了,她的儿子从外头归来,想着只剩一个老父,便坚持接老父去了大城市蠹。
吴星赚了两年的钱,领着吴雪去吴四叔家所在的大城市瞧病,这样他们可以住在吴四叔家,省下住宿费。
吴星每回赚足了钱,就带着吴雪去瞧病,花光了钱,就回去再赚,如此往复,家里的钱总是不够花,而他就更拼命了,不仅如此,他还跟着师父学赌石,但十赌六赢,略有小赚,小镇的人都说吴星的运气不错。
又三年。
“医生,北京的心理专家说我妹妹的病已经好了,若真好了,为什么她不说话,父母在世时,她又活泼又开朗,又跳又闹。髹”
上海的心理专家留院观察吴雪,直至一个月后,才给了答案:“从你妹妹的表现来看,她的抑郁症确实好了,至于她为什么不说话,许是认为不想说,又或是已经习惯不说,总之这也是心理原因,她的病情还算稳定,已经三年没有伤人、自伤的情况发生,只能往后慢慢调养。”
吴母在独生女吴小翠离开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叫吴小平,他们希望这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左邻传来了吴四爷的消息,他在大城市过世了,吴四叔带着第二任年轻漂亮的妻子回到小镇办理后世。
“听说吴四爷是被小四给气死的。”
“早前的桂香是多贤惠的女人,又给吴家生了儿子,小四居然还把人给离了。”
“这女人瞧着漂亮,一看就是不正\经的。”
镇里的人七嘴八舌,在葬仪上,那女人依旧打扮得花枝招展,还穿得异常暴露、时髦,这引得老一辈的人越发瞧不惯。
空桑雪看着人生人死,开始在夜里感悟生死意境,那些悲伤、欢喜也随之像一涓悲喜的溪泉涌入她的脑海。
张小翠的死,吴四奶奶的死,吴四爷的死……
吴四与妻子桂香的散,是婚姻的死。
死,不仅是生命之死,也有缘份之死,有感情之死。
死,是一种终结。
就像果子熟透,就会走向一个果子的死,然后果核却是生的种子。
生死相随,生死之间亦自有天道法则。
悲喜意念中,她的魂魄出窃而出,看着这个小镇中的人,有人因大赚一笔而喜,如吴星,他玉雕的手艺越发精湛了,甚至超过了他的师父,颇有成为小镇骄傲的趋势。
悲,吴四爷的死是悲,小镇上喜欢吴四爷的人因他的死而悲,可唯有吴四的年轻妻子似乎在欢喜。吴四爷死了,再没人天天骂她是“坏女人”,她和她的孩子终于登堂入室,终于名分皆得。
空桑雪领悟完意境,出来时,发现吴星已经昏睡在玉雕工作桌旁。
“妹妹,师傅怪不容易的,高师娘有病,他女儿又在上大学,家里就靠他一个人,他干不了活,交不了玉雕就没钱。我把他的那份活也接了,总不能让他一家没个生计。”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他们兄妹年幼失父母,多亏了镇里乡亲的帮衬。
他已经没日没夜地工作三天两夜了。
空桑雪把吴星扶回房间,想了一阵,这几年她立在旁边看吴星用各种工具,手工的、仪器的、小机械的全都看会了。她定定心神,拿起一块玉雕,忆起那世自己是翡翠公主,也曾亲自动手做些玉活,轻车熟路,在雕刻的过程中,将自己的意境倾注手下。
仪态万千,笑微微,眼里露出别样神情的弥乐佛就刻成了。
吴星一觉醒来,已经是一天一夜之后。
他真的太累了,待忆起马上要交货进入工作室时,才发现数年不说一个字的妹妹正全神贯注地在雕刻玉器,一侧已经有雕刻好的玉佛、飞禽走兽、甚至是百花式样。
他快走几步:“妹妹,这些都是你雕的?”
空桑雪微微点头。
吴星灿烂笑道:“妹妹比我聪明,我学了三年才会,可你只在旁边看了几年就全会了,而且雕刻的人物、动物和花木比我雕的都更为传神,这次大老板一定会出高价。”他顿了一下,“只是妹妹不要太辛苦了,我给你做饭,吃了饭,你睡一觉。”
在这个冬天,高师傅的病依旧不见好,终于在大年初五这天走了。
高师娘哭昏在灵堂上,因为体弱,被乡亲们送到小镇医院。
高楚楚坐在医院外头,一脸惊慌无措:“我怎么办?呜呜,我还想把大学读完,爸爸就这样走了?”
吴星带着空桑雪出现,他果断地道:“楚楚,你安心读书,未来两年的学费、生活费,我都给你管了,我们镇上难得出一个大学生,你一定要争气。”
这一刻,高楚楚泪如雨下。“可是,我妈……她虽然有病,可我已经没爸爸了。”
“我会照顾师娘的。”
春节后,吴星给了高楚楚足够半年的学费与生活费,笑盈盈送她去了小镇的汽车站。
小镇上的老人们年纪大了,这一年又有几个老人离去,又有几个孩子出生,有本事的年轻人娶回了外地媳妇。
在聚散离合中,古仆的小镇迎来一批又一批外地的玉器商人,又送走一批又一批的旅游者。
吴星已经是小镇上最好的玉雕师傅,他不仅要给高楚楚赚学费,还把高师娘接到家里一起照顾。
可高师娘却对外头人说,“吴雪有病,吴星要忙着挣钱,着实不放心啦,这孩子就跟我自己儿子一下,我就帮他照顾吴雪。”
然而,她在住进来不到三天,就发现空桑雪也会玉雕,而且动作、技艺还不比吴星弱。
她想:这应该是高师傅教的!
所以,对她来说,吴星兄妹都受过高师傅的恩惠。
当年的吴星,一个半大的少年,什么都不会,要不是高师傅心肠软,教了吴星玉雕手艺,这对兄妹的生活都成问题。
吴星接的活多,雕得也好,总能大把大把地赚回钱来。
这一年,高楚楚大学毕业了,高师娘拉她到一边,开始劝说“楚楚,我看吴星不错,人长得俊,不比大城市的玉雕大师差,要不你就和他谈,我告诉你,这几年他可攒不了少钱,有这个数。”她比划出五根指头。
“妈,你在说什么?就算星哥有五十万,那也是他的,你不要打钱的主意,你的身体能大好,还不是星哥好吃好喝给你调养出来的。”
“你这个傻子,你是大学生怎么了?找不到好工作,什么都不是。你和吴星谈吧,外头都说吴雪有病,其实吴雪也会玉雕,是吴星教的,学得不比吴星差,她这种病人,虽然长得不错,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娶,旁人娶回去,吴星也不放心,嫁过去,家里多一个赚钱的人多好……”
高楚楚是喜欢吴星的。
可她,更喜欢的是大城市的生活。
一个小镇的玉雕师,怎能与大城市的白领比。
高楚楚回城后,很快找到工作,又三个月后便回家接高母与她同住。
在高母离开后,吴星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玉器开工坊。他采购了一整套切石、雕刻的机械。
镇上的大叔、阿姨们的背越来越佝偻,小时候的祖辈乡亲也去世了大半,活着的几位老人腿不离索了,眼神不好了,耳朵也背了。
生老病死,生离死别……
空桑雪将人世变化领悟在心,看在眼里,就像一层纱上看到的一道虚影,她撕裂了蒙在外面的神秘面纱,瞧清了它的面容,一顿悟,是了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刻像闪电划破天际,像雷鸣响彻耳畔,让人猛人醒悟过来。
她将自己领悟到的意境化成玉雕,她刻的玉雕越来越好了,雕刻的人物仿佛活了一般,雕刻的鸟兽栩栩如生。
吴家玉器厂因为空桑雪的手艺,生意越来越好。
吴星有了更多的精力来打点玉器厂,不是他寻人合作,而是因为玉器厂那一个个精雕细琢的玉器,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吴星一时间成为西南之地最出名的玉器厂,不因其其大,而因其手艺。
又三年。
吴家玉器厂成为整个亚洲最著名的玉器厂,而吴雪的名字也被更多的人知晓。
在大城市里,经历了几番打拼,却连一套房子都买不起,又遭遇了三回失败恋爱的高楚楚,高母在电视上看到关于吴星的报道后,说:“楚楚,你爸活着的时候,就想把你嫁给吴星,他现在发达了,要不你嫁给吴星。听说这才几年时间,人家身价数亿,不比你就职的公司总裁差多少,我想再过几年,他一定比你们总裁更厉害。”
高楚楚回来了!
不因情分,只因一心想嫁给有钱人做阔太太。
她回到镇上了第五天,就追着吴星表白。
“星哥,我喜欢你,我要嫁你为妻。”
吴星淡淡一笑,“楚楚,我不喜欢你,更不会娶你。”
高楚楚求爱被拒,高母开始在小镇上说吴星的坏话,吴雪也听到过几回,她微微一笑,置之不理。
高楚楚想进吴家玉器厂做会计,被吴星无情地拒绝,“我们玉器厂的会计很称职,我不打算换人。你还是回大城市吧!”
他给了高楚楚一百五十万,让她带着母亲回大城市买一套小户型。
然而,因为几月的追求,她真的喜欢上吴星,又因高母一心想让吴星做女婿,坐享其成,高母不停地挑唆高楚楚与吴星过。
高楚楚拒绝了一百五十万元钱,坚持留在小镇发展。
因爱成恨,因恨成仇,就发生在高楚楚母女身上。
高母更加变本加厉地说吴星兄妹的坏话,说吴星如何的忘恩负义,说吴雪是怎样的疯子,原有几个喜欢空桑雪的年轻男子,也在听说空桑雪小时候得过抑郁症后退却了,就连跟她学习玉雕的孩子也生怕空桑雪犯病伤人而离开了。
但她依旧沉默,沉默地雕刻,轻看发生在身边的一切,还是不说话。
高母没了钱,便向吴星讨要,“你现在这么有钱,给我几百万应该不难。”
吴星知道镇上对他们兄妹的鄙夷、远离,这一切都因为高母的背后小动作,“如果我曾欠过你们高家什么,在高师傅离逝之后,我替他供高楚楚念完大学早已还清了,还有你的病,我家那时候日子并不好过,为了给你治病,我们也花了不少钱。我……吴星不欠你们任何东西!而你更在背后抵毁我,我可以原谅。可你们在背后诬陷小雪,我无法原谅。”
他的妹妹已经够可怜了,虽然她不说话,可他知道,妹妹一定也想要朋友。
他不会再给高母任何一分钱,这天高母要在吴家闹事,被吴星报警抓走了高母。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吴星是真的恼了。
高母被放出来后,想到当年吴星落魄是高师傅拉了他一把,越想越气,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里,高母潜入吴家,想要放火,却因天气潮湿而失败,被人发现,再次抓了起来。
高母因放火害人被关进了镇上派出所,只要吴星再追究,就能将她治得更重,便这时高母在派出所犯了病,被送进了镇上医院。
高楚楚知晓后,赶到医院。
吴星蹲在吴雪的面前:“小雪,我带你去大城市好不好?我在家里给你弄一个玉雕工作室,在大城市开一张玉器行,这里的玉器厂……我想关了。我想,我可以做一个古器收藏爱好者。”
高母病刚稳便出了院,才发现吴星带着吴雪离开了小镇,而玉器厂也转给了一个与吴星打小感情好的男子,还赠送了他两成的干股。
到了大城市的空桑雪,更能领悟到越多的道念意境,她看着这座城市的变化,看着人们的喜怒哀乐,看着这芸芸众生的忙碌……
五年、十年……
高母与高楚楚在知晓吴星的果决后,再没有出现了。
只是后来,空桑雪听说高楚楚嫁给了吴星的玉器厂合作者,高楚楚如愿以偿地进了玉器厂做会计,但在高楚楚进玉器厂前,吴星把厂里的剩下的七成股份转卖了,卖的是一个玉器商人。
这一切,在签完手续后,吴星打电话告诉了合作者。
吴星给镇里建学校,修柏油路……甚至给镇上依旧贫困的人家建了新房等等,曾经的小镇百姓也过得越来越好。
这一年,吴星四十七了,吴雪亦有四十四,他们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家乡。
这座小镇越来越繁华,可他们幼时熟悉的老人都走了,父辈的叔叔阿姨们一个个也都老了,就连高母也撒手人寰。
高楚楚因为账目不明,私动他人财产,丈夫为保她,只得无条件让出二成干股,被迫失去了玉器厂的利益。
没了,都没了!
小镇上年轻的一辈长大成人,老一辈的更老,中年的那辈也都成了老人。
变迁的烙印,烙在这个曾经寂静的小镇上。
空桑雪、吴星也老了,头上有了斑发。
吴星一直未婚,但他是亚洲最著名的玉器收藏家,只要是他出手的玉器必属名家精品。
空桑雪是最著名的玉雕家,只要她手出来的东西,就多了一种韵味。
终于走到了对的时间,他们刻意回到三十多年前领悟意境,现在回到了他们来时的岁月。
几乎一夜之间,吴星便拥有了竹无心的记忆。
空桑雪依旧站在床前,那带着鱼尾纹的脸,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竹无心抬手想恢复她的青春,她却粲然一笑,微微冲他摇头。
“雪,为什么?”
“就这样慢慢变老,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就这样做一世平凡人,很好。”
“我就在你身边,陪你变老。”
又二十年。
父叔辈的老人也相继离逝了,他们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他们兄妹总爱相携行走在熟悉的小镇上。
他们没有儿女,可竹无心养了一对无父母的兄弟,将他们当成儿子般养大,现在大儿子和他一样是个玉器收藏家,小儿子则随空桑雪学了玉雕的手艺。
竹无心听说高楚楚因脑溢血突发离逝了。
轻舒了一口气,“雪,我们……”
她会意,冲他点了一下头。
他们也该离去了。
在初冬来临的某日,他们二人长眠了。
两个养子给他们在小镇上举办了盛大的追悼仪式,哭得死去活来,因他们原就是兄弟,感情还不错,然后就在第三天要去殡仪馆火化时,却被人告知,吴星吴雪的尸体不翼而飞。
竹无心看着变迁中的小镇,再看不到熟悉老人的小镇,与空桑雪再度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
冰雪宫,空桑雪依旧站在高台前,俯瞰着上古迷阵。
“雪。”竹无心翩然而至,带着久违的笑,这些年的相随,尤其是以本体化凡抑住仙人的生机,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再归来,竹无心重新淬体,这次淬体是淬炼魂血,再出来,他拥有了曾经的容貌,甚至比以前多了两分出俗的风姿。
他,就是一道风景。
哪怕不说一个字,不做一个动作,都能让空气静默,让人烦燥中得以安宁。
他,就这样深情地望着空桑雪,在目光对视的刹,化成了美丽的笑容。
“你修为提升了?”
竹无心微微一笑,“在这里,天道法则、禁制神术都可以得到约束,红衣、碧衣已经是玄仙修为,却没有飞升上界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我们都应该在这里好好地修炼?”
他点头表示赞同。
修炼不知过了多久,空桑雪再出关时,竹无心已经沏好了茶。
他道:“又一个五百年快来临,我应是上元仙界的仙圣修为。”
空桑雪苦笑,“你的修为提升了,可我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修为。”
“松长青、钟雄已经醒了。”
空桑雪露出了少有的笑容:“真的?你卜算出来的?”
“是。而且已经醒了二百年,我想我们去上元仙界时,应该可以遇到他们。五百年开启一次的通天塔试炼地,谁不想知道自己的修为到底如何?”
“通天塔是修为与意境并进的试炼塔,我这些年修为提升不多,可我感觉到自己的意境真的提升了。”
空桑雪唤了红衣、碧衣,“你们好好修炼,争取在此地一路修炼到仙君期。”
“仙尊。”
“我相信你们,离那一天不会太远,到了仙君期只需要在中元仙界暂作停留,我想你们可以顺利进入上元仙界,往后,我们就不会再分开了。”
空桑雪带着竹无心走了。
路上,空桑雪问竹无心:“你为甚不一路修炼到天尊?”
竹无心勾唇答道:“我不想让你等得太久。”
能这样相伴数百年,能让她正视他的付出,他已经感到知足了。
*
中元仙界,冬仙国。
敖容听说空桑雪来了,立时来到空桑娘娘宫大殿。
然,在那熟悉的倩影之侧,却静立着竹无心。
竹无心缓缓转身,微微一笑,抢尽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芒。
这样绝世的容貌,如此别然的气度。
即便是敖容,似乎也略逊了一分,输的是竹无心身上的那股儒雅、温柔。
曾经,敖容以自己拥有的容貌而傲视一切。
可现在,原不如他的竹无心似曾被他多了些什么,就在敖容沉思的刹那,他寻到了答案:恋爱中的男人。
他被这个答案吓了一跳,“雪儿,你怎么可以……你不是只爱我大哥吗?你和竹无心……”
正因为他坚信空桑雪只爱敖骨一人,最终放手,而今敖容有了自己的妻,还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这一刻才发现他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因为敖容原来也有可能得到梦想的爱情,他尚未抵达彼岸便改上了小岛,只能眺望彼岸的风光。
空桑雪坦然一笑,“我曾寻遍上元仙界,也寻中元仙界,也到过人间寻访,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如果他遇害,敖容,灵魂不是应该落入六道,可没有,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敖容,你是不是觉得我实在太不够执著,怎么能在最后就放手?”
她轻移着莲步,她承认了自己的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