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三万驻军,要完成全部集结,其实是一件很耗费时间的事情。
但万幸的是,由于之前燕王不断地挑战朝廷的底线,开平的驻军大营一直在移动,两次南下五十里后,对于这种突然性的行军,士卒们已经很有经验了。
才过正午,就已经完成了拔寨集结的任务,朝着不过百余里的北平移动。
位于中军大帐的宋忠一直在审视军情,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现在他的确是北平附近职位最高的朝廷军事官员,当开平驻军到达北平城下的那一刻,这场平叛之战就正式打响了。
他作为主帅的平叛之战。
要和燕王对上...宋忠的心里很是打鼓,他这个人最优秀的一点就是有自知之明,论指挥若定论收拢军心,他都不如朱棣,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趁着朱棣立足未稳的时候进攻北平,赌一赌城门的守军心思不定,赌一赌燕王手底下的军队里也有那么些不想造反的士卒...
朝廷大义摆在这里,不是每个人都想抛家弃子将生死置之度外地去造反,只要能趁着朱棣没掌握全城把北平围住,说不定燕王自己就要被城里的声音弄得精疲力尽。
这是唯一的办法...
北方多骑兵,尤其是需要支援边军的开平驻军,前半部的大军行军速度极快,士卒们都盼着早些到北平城下扎营埋锅造饭,只是离北平尚有二十余里距离的时候,如同洪水般的大军仿佛撞上了礁石,一头停了下来。
前插十里的斥候回报,大军前方...出现了数千丢盔卸甲的士卒!
宋忠闻言大骇,连派了三批探马,才查清了这些士卒的身份。
不是燕王的军队...也不是其他地方赶来镇压叛乱的军队...而是北平城里的士卒。
宋忠看着眼前的北平地图,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平的情况比他想得更糟,城门已经被燕王完全控制,但他不仅没有关门清理城内,反而围四松三...朝北的三座城门打下来了也不守,放任城里的士卒逃出城一路北上...
情况一片混乱,不断有将领跑来说那些士卒把原本的行军阵型冲得稀碎,他们见到宋忠的大军仿佛见到了亲人,在城里被燕王卫队打得抱头鼠窜的他们不自觉地拦住了大军南下的道路,密密麻麻的伤残士卒在路边惨叫,让平叛的军队士气一下子低到了极点。
什么“燕王能召下天雷”、“燕王的军队能施以神罚”...宋忠手底下的将领个个面面相觑心底发寒,怎么也想不到燕王是如何把这些士卒骇成了这般模样。
宋忠又一次站在了岔路口,上一次他选择不管不顾直接南下,那...这一次呢?
这些士卒要不要收拢?这些伤兵该不该管?数千的士卒要是不接收,流窜出去祸害百姓怎么办?伤了军心怎么办?可要是花时间应对这些被燕王放出来北上的残兵败将,岂不是要错过最佳的围城进攻时间?
这个选择很难做,一旦选错,后果万劫不复。
但这种关键时刻,宋忠也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
他看向传令兵:“传令,大军往东行十里,于怀来扎营,把消息放出去,所有南军皆于怀来重新整军!”
“收拢士卒,安置伤兵,重新编制,本将...”
“要带他们打回去!”
......
北平的巷战已经打了一整天,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兵灾。
穿着朝廷军服或者燕王护卫军服的士卒流窜在街头,偶尔交战,偶尔闯入民宅,不管身份如何,但他们都不惮于向百姓挥起屠刀,抢走他们的存粮和家财,在混乱的世道里来一场狂欢。
这样的情况随处可见,弱者本就喜欢朝更弱者挥刀...一直持续到一个青衫读书人带兵入城,开始沿着南城往其余三城清扫,混乱才渐渐得到控制。
又一批祸害百姓的兵匪被抓住,面无表情的顾怀站在城南市集的高台上,看着手底下那个千户所的兵把这些人渣捆着扔到了高台上。
城外的朝廷兵马暂时不能全信,朱棣要忙着接收,道衍也要忙着把布政使司攥到手里...城里的攻防还有城门的防守已经耗去了大部分王府护卫的兵力,城里的混乱情况如果顾怀不管,那好像就真没人管。
朱棣不知道吗?他肯定知道,但北平城实在太大,大到那些不愿投降不愿遁逃的原守城士卒可以在城内整整流窜两天。
但这是不对的。
收拢兵马,掌握施政基础固然重要,但看着百姓们遭殃,是不对的。
今天是起兵的第二天了,有些街巷已经不见刀光剑影,已经有百姓敢于走出家门来到街上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顾怀朝着魏老三点了点头,魏老三破锣般的嗓子就响了起来:
“燕王爷奉天靖难,已起兵夺取北平,这些朝廷官兵,居然战败之后祸害百姓!王府有命,就地正法!”
上百个被抓的兵匪睁大了眼睛,嘶声力竭地求饶,顾怀看都没看一眼,漠然地摆了摆手。
这支千户一整天下来都跟着顾怀东奔西跑,此刻算是顾怀的直系部队,见到顾怀示意,临时充当刽子手的陈平舔了舔嘴唇,举起了刀,后头的士卒们有样学样,市集的高台上亮起了一片刀光。
血光冲天而起,顾怀抬步走下台阶,却注意到了一道视线。
看过去,是蒙了面纱的李子卿,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来,大概还是眉心的朱砂。
她死死地捂住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掌柜,怎么就变成了...造反的大人?而且那个温柔的书生,怎么变成了一声令下就夺取百余条人命的监斩人?
顾怀对着她笑了笑,嘴唇开合,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回家。”
......
“北平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朝廷的军队开始打散重组,有张指挥使在,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彻底收编,”燕王府正厅内,道衍和朱棣低声议论着什么:“加上城里的军队,这样算起来兵力过了四万,北平...应该能守一守。”
“宋忠呢?”
“退居怀来,正如老衲所料,那些逃兵让其焦头烂额。”
“那就好,”朱棣微微闭上了眼,“时间...俺还需要一点时间。”
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外:“没有时间了。”
顾怀走进大门,省略了往日的礼数,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密报:“扮成逃兵,去了怀来的谍子有密报送来。”
朱棣精神一凛,接过密报扫了两眼,脸色就阴沉下来,有些咬牙:“宋忠...这是要和俺实实在在地打上一场了。”
他将密信递给道衍,道衍看完后眉头也皱了起来:“传播谣言,诬陷王爷于北平大肆杀戮,士卒家属均被残杀...怕是怀来的大军已经群情激奋,准备决一死战了。”
宋忠能重新收拢士卒,但士卒们的慌乱是他无法平息的,尤其是那些守城时见到燕王军队有多所向披靡的士卒。
但宋忠又需要他们恢复战斗力,因为现在的情况下他已经不得不与燕王决一死战了,要么燕王成功占据北平,要么他宋忠立下大功,将燕王的起兵消弭于起势。
所以他决定撒一个谎...他平生可能撒过很多谎,但这一次他觉得是自己撒得最大的。
平息恐惧和慌乱的最好方法是什么?是愤怒。只要让怀来的士卒们相信燕王在北平挥起了屠刀,所有不遵从他意愿的士卒家人都被燕王杀掉,他们才能拼死一战。
道衍抬起头:“宋忠这般行径,是已经打算强攻北平了,而且绝不会耽搁太久,待他收拢士卒,怕是就要直接挥军南下。”
怎么办?还没完全掌握北平城,也没完全掌握那些朝廷的士卒,宋忠收拢残兵后,手里的兵力一定比朱棣多...是要出城决战,还是坚守北平?决战该如何打?守城又该怎么打?
眼看朱棣和道衍陷入沉思,顾怀却轻轻开口:“宋忠此举...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眼看两人愕然抬头,顾怀继续道:“依城坚守,起兵之前的那些战略都实现不了,为今之计,只有和宋忠决战于城外。”
“两天,只需要两天,我就能让宋忠大败。”
顾怀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只是在此之前,必须向王爷讨个差事。”
“说。”
“城内治安,百姓安抚,我去做,”顾怀拱手,“但北平...绝不能乱!”
朱棣站起身子,看着这个年轻的青衫读书人,看着这个他手底下唯二的...谋士。
把最重要的北平城交给他,可以吗?
他看到了顾怀身上的青衫有些褶皱和污渍,看到了顾怀因为没有休息而发黑的眼圈,看到了他坚决的脸部线条。
朱棣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