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连着开了三天,但除了第一天在主帅人选上百官意见不统一,接下来的两天朝会都还算是和谐,再没人去争论李景隆是不是替代耿炳文的最好人选。
为什么?因为徐增寿没了。
反正不管百官信不信,中山王府报的是暴病而亡,就算没人能想通前些日子还活蹦乱跳在五军都督府上班的徐增寿到底得了什么怪病才会散朝之后当天夜里就没了,也不影响各种小道消息在上层圈子里流传了起来。
不少人看向龙椅上陛下的眼神都有些怪...因为这些奇奇怪怪的消息里,最可信的一条就是徐增寿私通燕王,然后给当今陛下含怒在御书房杀了。
这消息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但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当时就在场一般,听完的人细细琢磨,发现这事虽然从头到尾都透着股诡异,但这居然是最能说得通的一种说法。
那可是中山王府三子、一品武官、总管天下兵马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啊...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陛下居然真敢下手?他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也难怪百官的眼神都这般怪,不管是寒窗苦读走的科举路子,还是边塞砍人一个人头一笔军功,大家做官都是慢慢爬上来的,这个年代当官是最为稳妥也最容易飞黄腾达的,虽然大家嘴上喊着忠君爱国,但他娘的谁信啊,单纯的我给你打工你给我发工钱,而且只要我不干什么造反贪腐结党营私之类的事情,这事儿就算是旱涝保收,想安安生生活到退休不算是什么难事。
当然,洪武朝除外。
可当今陛下才多大年纪?这么年轻的天子,现在就敢不走三法司直接动用私刑,把堂堂左都督弄死在御书房,这以后还得了?
所以总结下来,朱允炆这次大概是泄了怒气失了人心,究竟是赚是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但徐增寿莫名其妙死了,徐辉祖告病在家为其举办葬礼,能代替耿炳文的人选如今也就剩下了一个,曹国公李景隆就算是再不想去打仗,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这份差事。
不过他感不感激黄子澄还另说。
既然主将定了下来,那接下来自然就该商议增兵的事情,提到增兵,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兵部和户部官员的脸上,但大朝会之所以开了两天还没把这事定下来,就是因为户部尚书耍起了无赖。
增兵?可以。拨款?没钱。
这他娘的就有点骇人听闻了...堂堂陛下当着百官的面要户部拨款,一向面相苦大仇深的户部尚书居然撒起了泼,说来说去反正就那么一句话--孝陵要修缮,西南受灾要拨款,三十万大军北上的粮草转运军械维护军饷发放不花钱?国库都透支到明年了,眼看就要进秋,还要往北方增兵,这不是要他命是做什么?
不发军饷,大头兵们就要造反;不准备冬衣,北方那气候,南兵能适应?河间三府的粮食现在都快被一座真定掏空了,大同宣府还等着送粮,真要掏空家底打一波,那也别等着到时候户部发不出钱了,直接把他户部尚书的脑袋砍了看看能不能值些银子。
由此看来户部尚书当年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混不吝的痞气,科举高中之前可能还是在社会上混过--但百官确实拿他没什么办法,因为现在国库确实吃紧。
说到底还是那推行周礼一事,井田制下田地要重新划分,百姓的民籍要重新统计,从金陵到地方的衙门官署要重新排布,各种官员的称呼袍服都要改上一遍...这可是个大工程。
不过户部尚书就算胆子再大,也肯定是不敢当面指责陛下的,反正根据户部官员打了两天两夜的算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最多增兵三万,多了就可能连军饷都发不齐。
三万?三万能顶什么事?送过去给燕王砍?
于是事情由此重新陷入僵局。
朝堂上再次陷入无止境的争吵,只不过这一次是由兵部尚书齐泰带着兵部官员和户部吵,李景隆挂帅,齐泰是坚决反对的,但很遗憾他的意见并没有被采纳,所以也只能把多余的热情发泄到户部身上--既然信不过主帅,那就多增兵,蚂蚁多了总是能咬死大象的,就算李景隆真是赵括那样纸上谈兵的废物纨绔,只要兵力够多总能把燕王逼回北平不是?
堂堂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指着鼻子对骂,两部官员互相阴阳怪气...百官们头都大了,不少上了年纪的官员还悄悄打起了瞌睡,只觉得这吵架声很是助眠,但大多数人还是想着散朝后该先去哪家。
一家是丧事,一家是喜酒...当官也是要人情往来的不是?中山王府的葬礼肯定是要去的,黄子澄的二子娶亲好像也不能不给面子,但该先去谁家?这就是个让人纠结的问题了。
先去葬礼吧,带着香烛纸钱气再去婚礼未免太晦气;可先去婚礼?那可是堂堂中山王府,人都死了还要往后稍稍?没这样的道理。
而且服装也不好选...要不还是穿官服算了。
嗯...怕还是得先去吊唁,先悲痛再欢快总是要比喝了酒去上香容易的,要不然喝喜酒喝醉了在灵堂言语不当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争吵声越来越大,这次削藩三人组倒是抱起了团,看陛下的神色,似乎也是要不顾一切增兵平叛了,这建文元年,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百官默默地想。
……
“外面怎么样了?”
“国公爷,宾客都到了,在灵堂上香呢,好多官员官服都没换,怕是散朝就直接来了王府。”
老管家隔着门,低声给里面的徐辉祖说着情况,想着那隔了两条街的黄府正在大摆宴席宴请宾客,老管家的脸上露出些恨意:“那黄府是不是故意的?”
“成亲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真要说起来还是王府不妥当,大婚当天宾客先去了别府吊唁,换了谁都会不满。”
老管家愣了愣,没想明白里面自己伺候了十几年的大老爷怎么会如此薄情冷静:“...是。”
“下去吧。”
老管家下意识鞠了一躬,悄悄退下,只是想起那个爽朗的三老爷,不由得又抹了抹眼泪。
而书房里,徐辉祖疲惫地靠在了椅子上叹了口气,下巴上满是胡茬。
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后悔和痛苦?
已经两天了...这两天他没有出过书房,大概是害怕看到三弟妹的眼泪,还有侄儿侄女他们仇恨的目光...有些事情连外人都瞒不了,何况是瞒家里人?三弟真正的死因,王府里的人都心里有数。
他没有辩解什么,也无从辩解...连他的夫人和孩子们看他的眼神也很异样,三弟从来都这般招人喜欢受人依赖,而自己却亲手把他送上了死路。
尽管他是徐家的一家之主,在中山王府一言九鼎,此刻也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我做错了么?”
徐辉祖下意识地想起了御书房里的那一幕,想起了自己那没有挪动的双膝...徐家是有丹书铁券的,是不是只要当时挡下了陛下,等陛下清醒些就可以保住三弟的性命?是不是自己就不该绑着三弟去御书房,而是把这件事彻彻底底地压下去,哪怕是把三弟禁足到死?
他从来没想过让三弟去死...他是徐家的长子,从小就跟着父亲东征西讨,看清了金陵这个吃人的地方,看清了朝堂上的污秽和黑暗...他不是愚忠,而是清楚地知道,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唯一能保住父亲留下的心血,保住中山王府里自己的亲人的唯一办法,就是要全了这君臣之义,保住徐家英名,绝对不允许任何事情把这些破坏掉。
所以自己当时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想清楚了这些,才没有阻止陛下那看起来慢悠悠轻飘飘的剑?
他确实很伤心,但他提不起对皇帝的恨意,君父皇权,受命于天,这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中山王府一定不能倒,更不可能倒在自己手上!为了这一点,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不恨皇帝,他恨燕王,恨妹妹,恨燕王那些给三弟送信的奸细,恨三弟的糊涂和软弱!
但他更恨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用三弟的一条命,用自己告病在家不受兵权的举动,来告诉皇帝自己的忠心和清白,让中山王府还是大明的第一世家...这就够了。
徐辉祖极为英俊的脸上痛苦的表情慢慢消失,他摸了摸胡茬,还有身上两天未换的官服,长长地叹了口气。
总要去灵堂一趟,送三弟最后一程。
他支着桌子,疲惫地掩住面孔,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一切都掩埋下去。
只是两天,他却好像老了好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