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近了黄昏,眼看着就要到关城门的时间了,守城的小旗俆凉眯着眼手搭凉棚看了远处半天,暗骂了一声晦气。
地平线上出现了连绵的车子,一看就是要入关的商队,这种商队过城门是最折腾时间的,虽然走惯了商的商贾们会塞钱省事,但钱也到不了他们这些小旗和士卒手里,相反样子还是得做,一辆辆车翻查下来怕是都赶不上今晚的晚饭了。
从那车的轮廓来看应该是勒勒车,也就是草原游牧民族主要的交通工具,不管是春去秋来部落迁徙,还是运送物资之类的事情都要用到这玩意儿,看来一开始还猜错了,这商队不是要入关,分明就是从草原来大宁的。
这种车子用牛拉车,速度自然很慢,但是拉的东西要比驴马多太多,而且不用频繁地休息,上面还能搭棚子遮风挡雨,每当草原部落逐水草而居频繁迁徙的时候,这种车总能拉上他们的全部家当,奔走在草原上。
能看出来这些车子都装满了货物,在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辙痕,俆凉回头看了眼校尉的眼神,有些不情愿地上去拦住了路,一般这时候都会有精明的随行汉人管事出来打点,大家你来我往几句,礼数到了也就象征性查一查做个样子给官府看,毕竟这年头国泰民安,实在犯不着累死累活地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车子排成一条线,停在了城门前的官道上,细看之下却是分不太清究竟来自朵颜三卫的哪个部落,俆凉摆了摆手,示意车上的人下来,迎风吹过来的腥膻味儿让他皱了皱眉,这些车上摞得高高的都是皮革,牛皮羊皮都有,一面的血迹干了发黑,沾满了泥土和血污,好在这时节已经冷了下来,不至于像夏天那样飞满苍蝇,不然光是翻看这些货物都是件折磨人的事情。
这些货物制作很粗糙,也是因为这些朵颜三卫的人就算归附了汉人,也始终学不会加工那一套,只能用很低的价钱运到大宁城里贱卖,一来二去压价得狠了,就容易爆发冲突,草原上的汉子性情都很暴躁,大宁城里只要一有治安事件多半是来这里做生意的草原人弄出来的,所以俆凉下意识离远了些,指挥着不情不愿的小卒上前检查,只是一问才知道,这些人居然是泰宁卫来的,不仅是做生意,还要给宁王府送礼。
这下子连好处都没法收了。
检查很快,毕竟前面那些车子全都是毛皮,只有后面两辆车是送给宁王府的礼物,之前倒是也有这样的例子,不过今年来得似乎早了很多,而且那送礼物的车子也不是勒勒车,仔细一看还打着招牌,伙计全都是汉人。
“蒲家...车马行?”俆凉念了出来,但好奇心很快又压了下去,等车队过了城门,便迫不及待地招呼部下把鹿角拒马搬进城门洞,合拢了厚重的城门,只是在门缝里透进来的夕阳余晖里,他却总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
嗯...应该是最后那辆车上的那个大汉,一袭破旧的皮袍子,头上也戴着毛茸茸的帽子,臃肿的腰间挂着一把小刀,用牛皮绳系着,看起来就像是个寻常的牧民,但他的模样又分明是汉人。
虽然牧民很多都是这种油油亮亮、胡子拉碴的脸蛋子,但这人却有些不同,因为他脸上并没有牧民那种风吹日晒下惯有的不健康红晕,而且这张脸...怎么有点脸熟?
……
魏老三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东西,眯着眼睛看着大宁的街道,再往前走,就要经过大宁卫的衙门了,该怎么想个法子,才能把这玩意儿不着痕迹地送到官府的手里?
魏老三是个兵,虽然读过书,但无论谁看到他都会觉得他更像是个兵痞而不是个读书人,同样的,打从当兵那天起,他就完全成了个粗人,敢打敢杀,就算还有些读书人的精明,更多的也是崇尚当兵的那种提刀子说话武力解决问题的方式。
但自从开始跟着主官大人混,这日子就变了,主官大人告诉他,匹夫之勇不算什么,一个人一定要做有头脑的人,有力气的人死得总是快,而且就算死不了也归有头脑的人管,他本来就读过书,干嘛还学当兵那一套?寒碜不寒碜?
魏老三有时候觉得主官大人是在放屁,有的时候又觉得他说得挺对,他认为上了战场举盾杀敌的话,十个主官大人也比不过他,但这些时日以来主官大人做到的那些事情,确实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所以这些天他很老实地听了主官大人的吩咐,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加点自己的私货进去,自从那天夜里跑出了大宁,他这些日子就一直在忙这件事,找到几个会些蒙古文字的牧民,按照大人的吩咐一字一句地把那些口述写了下来,然后又自己把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撰抄成一封完整的书信。
这时候识字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对着羊皮上的文字,逐字逐句地对照,确保一字不差,他虽然有些笨拙,但一旦决定做一件事从来都很认真,而且够耐心,最后,他找上了已经把生意做到朵颜三卫的车马行和芒种,在她的安排下用一袋子好酒混上了往大宁开来的车队。
一切都很顺利,但进了城才是最难的,一想到主官大人现在可能被死死地盯着不敢有任何动作,身家性命全系在自己身上,这件事必须要办得很漂亮,魏老三不禁有些紧张,他连喝了几口酒,但也没有一点头绪,直到看见一间酒铺,才想到了些主意。
“乌木起兄弟,你们先去客栈投宿吧,我去打点好酒,待会儿再去找你们。”
几个泰宁卫的牧人听了喜笑颜开,赶着车子道了别,魏老三又灌了几口酒,还嫌不够往自己身上洒了些,酒气足得隔几步都能闻到,这才走向了那间铺子。
酒铺门口有些散了班的侍卫,分不清是守城士卒还是在衙门当班的,但他娘的也无所谓了,魏老三走进铺子把酒袋打满,目测了一下距离,就打算直接朝那几个谈笑喝酒的士卒身上撞去。
当兵的就这德性,欺软怕硬,他魏老三现在打扮得像个破落牧民,这些士卒还能忍得下这口气?到时候闹打起来,把东西一丢自己再跑路,简直完美。
魏老三很开心,那句什么来着?是了,“近朱者赤”,还真他娘的有点道理,自己和主官大人呆了这么久,总算是学会了主官大人的做事方式,要换了以前直接跑到衙门口一丢就是了,实在不行就拔刀子,哪里会折腾这么多。
可惜这个计划并没有得到完美的实施,当他瞅准了距离,准备一头栽倒在那酒桌的时候,几个同样扮作牧民的人却找了上来。
领头的人有些脸熟,仔细一看不就是之前守关的那个小旗?两人对过眼神,同时心头一紧。
那小旗想到:“果然他娘的没错,之前照着王妃吩咐盯着那顾怀的时候,和这厮打过照面,那时他明明是个汉人,此时却扮成个牧人,一定有问题!”
而魏老三则是差点开骂了:“老子不过是想惹是生非,你们来凑什么热闹?”
一番拳打脚踢,然后大家就拔出了刀子。
大宁城没有知府衙门,在这座塞外城池,军政法司都归指挥使衙门管,那些当兵的一开始还在看热闹以为是狗咬狗,后来看见了血,而且魏老三越战越勇,好几个身手了得的牧民都拿他不下,这才觉得有些蹊跷。
等到他们上来想管,而且官兵也跑了过来的时候,俆凉这才意识到把事闹大了,顾及王妃,他带着几个人恨恨跑掉,只剩下魏老三一个人在原地茫然。
可他呆了呆,忽然想到就这样丢下信也不错,便赶紧把信丢到地上,也收起刀子逃之夭夭了。
过来的巡城官兵原本就是有意放慢了脚步,大宁城里常有这样的事情,喝醉了酒打架斗殴的牧民更是天天都有,轰散了也就了事,真要抓起来,又不好像百姓一样处理,到时候跑来一族的人闹事,灰头土脸的还是自己,所以那带人过来的小旗见好就收,威风凛凛地占住,这就打算鸣金收兵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地上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