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的中军大帐,沉默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昨夜一场大败,在场的将领都是上了战场的,但除了倒霉点被徐辉祖带兵堵个正着的李斌,其他人身上都没见什么伤,连带兵步卒强行渡河的先锋丘福都周身完好,只是看在场将领们的表情,几乎没人为此感到庆幸,都是实打实的阴沉。
事实上今早收兵回营后,这种长久以来积累的压抑情绪就爆发了,虽然没有将领闹事,但朱棣和顾怀都敏锐地觉察到了大军的气氛有所转变,这不是一件小事,所以清点完战损后,朱棣就把将领们都叫进了大帐,准备搞搞战后总结和下一次的战前动员。
没办法,行军打仗不是郊游,人心不齐,那是要出大问题的,现在燕军的氛围,是个人都能感觉不对,此刻大帐里亲近些的将领都在对眼色,不知道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朱棣清了清嗓子:“昨夜一战,是俺疏忽了,只是徐辉祖运粮运得太巧了些,非战之罪,若是重整大军再战一场,未必就...”
这就是要给个说法了,主帅也不是好当的,打了胜仗自然受手底下将领们的仰视和赞美,但打了败仗,不说点好话这事儿怎么能过得去?只是朱棣还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承认自己的失误,肯定对方的运气,然后重申下一次必胜的宗旨,这事儿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但今天...将领们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
要知道他们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朱棣起兵造反的,长久以来他们一直背负着反贼的罪名,拿着自己的脑袋去拼命,虽然不可否认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但说到底除了燕王府最初那批人,其他的将领还不是因为朱棣带给了他们很多胜利,才慢慢聚过来的?但随着战事的发展,接近四年的靖难,再蠢的将领也能看出来了,胜利似乎还是很遥远,甚至可以说是远到几乎无法触碰。
这次孤注一掷的出征,在德州时就有很多将领反对,因为这实在太过冒险,用玩命来形容都有些不足,只是碍于朱棣威严,他们才没敢出声阻拦,如今说好的直扑京城,却连京城的郊区都还没看到,就遭遇这等大败,他们心底积累的愤怒怎么可能不爆发?
掉脑袋的事情,是绝对不能马虎的,至少要讨个说法,很显然朱棣这一番稀里糊涂的说辞今天是糊弄不过去了,几个将领对了对眼神,最后是当初在北平给朱棣通风报信的张信站了出来:
“王爷,此地前路被拦,后路被断,实乃绝境,如今又遇此大败,不如...不如另寻他处扎营如何?”
有人开口了,其他人胆子也大了起来,又一个将领出了声:“就是啊王爷,昨夜稀里糊涂就输了,这地儿风水是真不行,咱们去别处打胜算怕是还要高些。”
“殿下,不如渡睢河重新扎营如何?只要甩掉身后的徐辉祖,到时候盛庸还不是任咱们拿捏?”
“就是就是...”
要求移营的声音此起彼伏,朱棣冷眼看了半晌,总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另寻他处作战,这些将领的心思说白了就是要劝他变相撤退。
说起来这次的南下突袭是他和顾怀两个人议定的,为防消息走漏,确实一开始没告诉其他将领,直到出发前一天才匆匆传下军令,那时就有许多将领神色不对了,毕竟在他们看来如今燕军在正面战场还握有优势,实在犯不着用这种搏命的方法直奔京城--就算耗下去赢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又怎样?总好过把全副身家押在一仗上,而且赢的可能性看起来几乎不存在。
其实说实话,朱棣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在德州时用行军地图拉出一条直奔京城的线,看起来都是那么惊心动魄,这一路不知道要遇到多少老冤家,多少车匪路霸,朱棣当然知道这路不好走,但也没想到如今真的被堵在了半路,而且不好打也就算了,貌似还有了点打不过的迹象,那所谓的直扑京城现在看起来真像是口号了,怎么想怎么他娘的离谱。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后撤大军必定军心涣散,他又怎么敢出声同意这些将领的话?
一直冷眼旁观的顾怀走上一步,站在了朱棣的身侧,语气坚决:“事已至此,移营何用?此战当有进无退!”
顾怀一开口,诸将的议论声都小了些,要知道顾怀还是有资格说这话的,毕竟他这几年做了多少事诸将都看在眼里,而且若只是个文弱谋士也就罢了,大老粗们当然可以不用卖面子,但顾怀既是秘谍司的主官,又是能带兵打仗的将领,算个什么书生?这位和他们一样,是能提刀砍人上马冲锋的!
朱棣回过神来,脸色恢复冷硬,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不能用身份和威势强行压下军中的这种声音,因为人心一散,鬼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顾怀的出声总算是让他有了些许思考的时间,他想了想,有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并没有斥责那些要求移营的将领,也没有出声赞同,而是下令愿意留在此地和盛庸徐辉祖决战的将领站到右边,想移营渡睢河转战他处也就是变相撤退的站到左边。
朱棣又打起了如意算盘,他知道人是有从众心理的,而麾下将领也是不敢当众违抗他的,这种类似记名投票的群体活动都是做做样子,他相信没人敢顶着他的目光站到左边和他作对,而当所有人都站到右边后,这种因为一时战败而产生的声音就会消失。
但这一次他错了,因为半数以上的将领没怎么犹豫,就呼啦啦站到了左边,甚至都没能看清是谁带的头。
朱棣傻眼了,这下他也没办法了,当初东昌战败后都没这么尴尬,看来孤军深入确实让这些将领不安到了极点,他气极反笑:“俺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在这个主帅和将领面临决裂,外面又敌军环伺的艰难时刻,一直站在原地的朱能开口了。
他走到右边,表明了支持朱棣的决心,并大声对那些站到左边的将领怒道:“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当年汉高祖刘邦十战九不胜,最后不也占据天下了么?现在敌军缺粮,士气疲敝,又被我等拖于此地,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胜利在望,怎么能有退却的念头?”
声音极大,仿佛震得营帐都抖了几抖,站到左边的将领都不说话,这倒未必是他们信了朱能的话,把朱棣看成了刘邦,而是因为张玉死后,朱能已经是燕军第一大将,他虽然是个大老粗,但平素很得军心,将领们都服他,此时跳出来和他唱反调,就相当于同时得罪了燕王和朱能,接下来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闹了这么一通,该出的气也出了,该说的话也说了,被带着一路打到此地然后兵败的怨气总算是消了,反正都上了贼船,就这么着吧。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将领们呼啦啦全站到了右边,燕军的声音再次统一,这场闹剧终于是收尾了。
朱棣用一种近乎感恩的眼神看着朱能,朱能平日是个粗人,说话三句离不开骂娘,上了战场更是闷着脑袋冲杀,但他现在是燕军中地位最高、资历最深的将领,在这艰难时刻有他挺身而出支持自己,才可以彻底消去这种风波。
顾怀也在一旁松了口气,这些话朱能能说,他却是不能说的,军中自成体系,顾怀虽然也是将领,但论资历他还没办法喝令其他人,当然,如果张玉还活着,有对朱棣忠心耿耿的他坐镇,今日这种闹剧根本不可能发生。
说到底还是这次实在太过冒险,冒险到将领们都没了信心,以前跟着朱棣在北境转战,兵力相差那么大他们都有信心能撑过去,他们相信朱棣的指挥能带来胜利,相信朱棣会从北平一路打到金陵成为九五至尊然后他们跟着鸡犬升天,但随着这次十几万大军在断绝后勤前路漫漫的情况下强行奔袭京城,而且被堵在此地进退两难,他们终于是开始产生一种怀疑,是不是朱棣也做了一次错误的判断,然后这十几万人都会死在这里?
顾怀收回目光,扪心自问,难道他和朱棣就没有动摇过?绕过山东兵发徐州,再下扬州直扑金陵看起来是多美妙的设想,但盛庸徐辉祖他们确实做到了他们该做的,某一秒顾怀也不是没想过,是不是这一次的选择错了?是不是只带骑兵会更好些?是不是该再等些时日?是不是这次...会输?
现实是残酷的,但万幸这种残酷燕军已经经历了很多次,耿炳文三十万大军驻扎真定的时候,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围困北平的时候,白沟河六十万大军铺天盖地杀过来的时候,那种绝望和无力,不亲身体验一下,是无论如何也形容不出来的。
但燕军还是坚持了下来,一直坚持到了今天,坚持到了这最终的决战。
这一次还能和以往一样,不管多么困难,只要坚持下去,就能获得胜利么?
顾怀幽幽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