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道服的裴昔走出宫城,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然后缓缓地在街头漫步起来。
一切都好像发生得太快,从燕军力尽到金陵城破,好像只是短短一瞬间,快得让人都反应不过来,这个江山,就要易主了。
让裴昔觉得讽刺的是,很多时候那个陛下都没有想起他,想起锦衣卫,反而是这最后一刻,他才被陛下当成了最信任的人。
可笑至极。
心底虽然这么想,但他的神情还是很从容,闲庭信步地走在街头,没有去看那些惶恐不安四处奔逃的百姓,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自己。
说实话他其实并不在乎燕王赢不赢,两头下注的好处就在于此,燕王造反,声势浩大,锦衣卫自然能得以起用,燕王赢了,他想坐稳这个江山,锦衣卫更是会重新成为洪武朝时的模样,这一切都印证了当年他放顾怀离开时的预想,那就是无论如何,他和锦衣卫都不会输。
一间茶铺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裴昔停下脚步,那茶铺的招牌上,角落里有个飞鱼的标记,随着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脱漆而显得模糊不清了。
裴昔想了想,抬步走了进去。
外面正在打仗,没有人还有心情来喝茶,年轻的伙计守着茶炉有些不安,看见裴昔,他迎了上来,裴昔打量着茶铺里的情形,没有开口。
过了许久,他才问道:“该有个老掌柜?”
“是俺爹,客官你...”
裴昔比了个手势,伙计的眼睛猛然瞪大,过了片刻,他跌跌撞撞跑去了后堂,扶出了风烛残年的老人。
“指挥使大人?是指挥使大人来了吗?”
裴昔无声地笑了笑,锦衣卫之所以是锦衣卫,不只是南镇北镇的几千番子,当年朱元璋用以控制天下的,其实是无处不在潜伏民间的秘谍。
只可惜已经有很多年没能启用这些秘谍了,当年忠心果敢的军汉,如今也变成了这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明明近在咫尺,裴昔却从来没有来过这间茶铺,明明知道自己是秘谍,却活成了普普通通老掌柜的模样几十年,这世上,终究不止他裴昔一个人在为锦衣卫的理想而奋斗。
如果他一直没有出现,这个老掌柜应该会老死,然后把责任交给他的儿子,然后是儿子的儿子,除了锦衣卫的指挥使传递的名册,可能世上已经没人知道这家茶铺的掌柜其实是锦衣卫的秘谍。
裴昔笑了笑,俊朗如春风:“有件事情,交给你了。”
半个时辰后,裴昔走出茶铺,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飞鱼的标记,然后再不回头,走回了锦衣卫的官署。
依旧是那副落魄衙门的模样,而且此时此刻,大多番子也没心情做事了,只是在看到裴昔后,他们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因为锦衣卫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为了维护锦衣卫的尊严和权力,苦苦支撑了多少年。
裴昔走回了那个他待了很多年的小院,选择回来,自然就选择了去死的命运,毕竟锦衣卫要得到重用,指挥使必定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人,而朱棣有秘谍司,有顾怀,不可能轮到他,但他...怎么可能选择逃命?
他要等一个人。
打开抽屉,拿出那幅《锦衣伴驾出巡图》,他从袖中拿出丝巾,轻轻地擦拭着。
他一定会来的。
……
朱允炆呆呆地坐在宫中,城破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金陵,就算身处皇城,他也能听见那依稀的喊杀声,看见城中处处冒起的浓烟,这些日子他并非对这一刻的到来毫无预料,但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显得这么...残酷。
皇帝做不成了,老百姓也做不成了,走上了这条路,真的不能回头了。
大殿里很安静,那些以往围绕着他的谋臣已经不见踪影,那些高谈阔论的书呆子大概终于明白了理论和实际是有差距的,只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可卖。
方孝孺去守城了,齐泰和黄子澄不见踪影,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愿意呆在他的身边,在这最后的时刻,朱允炆彻底懂了什么叫众叛亲离,他脸上露出极度悲拗和愤怒的扭曲表情,对着空旷的大殿喊道:“是你们这些人给朕出的主意,事到临头却各自逃命!”
但此时他的怒喝不会再有群臣的响应,回应他的只有深邃大殿的回声。
也是,到这个时候,无论斥责谁都没有意义了,朱允炆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刚刚入宫的裴昔。
裴昔还是忠诚的...他给自己提供了一条路,一条远离所有人,远离这一切的路,只是要放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朱允炆看着偌大的宫殿,他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度过了所有的时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以往他为自己生在天家而感到光荣,但这一刻,他却是无比地愤怒和失落。
每个人都是怪物,他们不顾一切,用尽各种阴谋手段,坑害、污蔑、残害他人,只为了那份权力,每个人都在朝着权力的顶峰爬去,而原本站在顶峰的自己,即将被朱棣一脚踢下去!
朱允炆心底突然涌起了一丝恶念,他不可能再拥有的,也不能让朱棣拿到!他要烧掉这座宫殿,把它彻底毁掉!即使新的宫殿将再建起来,朱棣也拿不到这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举起烛火,扔向了那些飘扬的轻纱,火光燃起来,让守在殿门口的宦官和宫女发出了惊呼。
发出惊呼的还有皇后和年幼的太子,朱允炆凄凄惶惶地转过头来,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他向着那老人最后询问了一次:“真的只能朕一个人离开?”
老人看过了太多世间的风霜,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朱允炆脸色苍白,他伸出手颤抖地抹去皇后脸上的泪痕,他以前觉得自己一直不喜欢她,但这一刻,为什么如此的心如刀绞?
“是朕无能,国运多舛,江山倾覆,你们若是落入燕逆之手,该如何是好?”
身后宫殿的火焰熊熊燃烧,仿佛择人而噬的猛兽。
年轻的皇后突然明白了一切,她紧紧地抱起自己的孩子,声音颤抖:“他还这么小!”
朱允炆痛苦地闭上双眼:“要怪,就怪他生在帝王家吧...”
……
外城既破,大局就已经彻底定了,彻底清扫内城,只是时间问题,朱棣遥望着宫城,却没有走进通往内城的城门。
怎么面对朱允炆,是个很严肃的问题,靖难靖到这里,一个处理不好,史书会怎么写?
这件事没办法交给其他人,顾怀已经带兵进内城了,朱棣现在只希望顾怀能交给自己一份完美的答卷,然后让自己没有负担地坐上那个位置。
他勒住马缰,看向那些知道金陵城破,早早跑来投机跪倒路边的官员,扬声问道:“俺那五弟如今在何处?”
一个机灵些的文官连忙起身应道:“殿下,臣知道周王殿下拘押之处。”
“头前带路!”
“是!”
当即有亲卫给那文官牵过来一匹马,那文官一脸受宠若惊,在亲卫的帮助下爬上马去,一路引着燕王往关押周王的地方走。
周王朱鐤,是朱棣的同母胞弟,朱棣造了反,他自然也就成了朱允炆极度看不惯的对象,其他藩王到了金陵多少还能享受点藩王待遇,顶多也就软禁,这位可就惨了,打从进了金陵城就被关在宫城外浣衣坊旁,连子女都要分开羁押,周王夫妇被关在巴掌大的院落里,只有一间孤零零的房舍,四面的围墙都加高了,连围墙外的树都看不到,头顶上只有一片天空,还有偶尔飞过的飞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从去年年底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朱允炆从云南抓回来,周王夫妇每天除了几口饮水,两顿饭食,连洗漱用的水都没有,半年下来,两个人都快成野人了,院落房舍和身上俱都臭气熏天,而且他们对于外界之事一向不知,连如今燕王打到金陵了都不知道,怎一个凄惨了得。
此时已经六月,天气炎热,院子里连棵乘凉的树都没有,周王躺在屋檐下面,正看着光秃秃的地面发呆,周王妃就在一边翻着衣服,挑着里头的跳蚤,这衣服还是冬衣,穿了几年破得不成样子,偶尔周王妃翻找出个跳蚤,便用指甲掐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光看她现在这模样,谁能想到几年前她还是美丽过人知书达理的王妃?
之前在云南生活虽苦,但至少还被当成活人,可自从回了京师被关进这里,他们好像就被世界遗忘了,每天能看到的,就是头顶的一片天空,时间久了夫妻俩连说话的力气兴趣都没了,每日睡醒了就看着天空发呆,盼着有只飞鸟经过,能看见一点活着的东西...
院门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吓得周王朱鐤一个激灵,他知道自己身为燕王胞弟,回了京师会是个什么下场,也知道早晚有一天要被朱允炆拖去明正典刑,这半年来朱允炆好像一直忘了他,他也不是没想过死了也比这样苟且偷生好,但真有人来找他了,恐惧又再一次占据了他的心灵。
他紧紧地抱着和自己一样衣不蔽体的王妃,眼泪流了下来,等待着朱允炆的人破门而入,只见一只大脚果然踢开了锁死的门扉,烟尘过后,密密麻麻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外。
踢开门的几个持刀大汉扫了一眼院子,待看到屋檐下那对蓬头垢面的夫妻后,俱都愣在了原地,他们还没来得及询问,一身黑色铠甲的朱棣就闯了进来,与朱鐤四目一对,两个人都愣在了那里,朱鐤是没想到自己的四哥怎么会出现在金陵,朱棣是没想到自己的五弟在云南茹毛饮血三年,又被囚禁在此半年后,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互相打量了半天,朱棣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老五,哥...救你来了!”
朱鐤突然明白过来,他嚎啕一声,扑过去紧紧抱着朱棣,放声大哭起来:
“四哥!四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