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清水,顺着孔洞不徐不疾地注入更漏,代表时间的木箭慌忙地移动着,当指向一个刻度,守在一旁值宿的宦官立刻敲响了手中的梆子,直殿监的宦官立刻高举着代表时辰的牌子赶往寝宫。
宫城里一片寂静,除了在各个黑暗处巡逻的宫城禁卫,以及这些彻夜不眠的当值宦官持着的灯火,整个宫城都黑沉沉的,偌大的建筑群隐没在夜色之下,好像连呼吸声都不能高上半分。
四更天,时辰牌又一次送了过来,守在寝宫外的太监高声唱起,躺在明黄色调床榻上的朱棣缓缓睁开了眼睛,然后用最短的时间清醒过来,翻起身子,直到看清了周围的陈设,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军营了。
有宦官宫女进来伺候他沐浴更衣,梳理发须,等到仪容整理完毕,早膳已经备好,朱棣就着还未消去的夜色用完早膳,饮完提神的清茶,便由奉御太监开始侍候穿戴。
与此同时,直殿监的宦官们还在忙碌着,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他们立刻一溜小跑穿过漫长的宫道,赶去宫门处通知禁卫了,已经从金陵各个地方齐聚过来准备上朝的文武百官们一起走入缓缓打开的宫门,于此同时,第一缕阳光也正好斜斜地照进宫城。
后宫里,掌印太监、秉笔太监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坐在轿上,精神抖擞的朱棣,前往奉天大殿,开始早朝。
十二个身强体壮的都知监宦官在前方引驾开道,重新恢复职权,佩绣春刀、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在前宫迎驾,各处殿间禁卫、宦官、宫女如织机一般穿梭,原本沉沉睡去的宫城开始苏醒,开始恢复生机。
整座宫城就是大明的心脏,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地运作着,它运作的结果,将直接影响整个帝国、以及万千黎民的命运。
大明帝国新的一天,就这般开始了。
一身正红国公朝服,胸前绣着麒麟,腰系玉带,戴梁冠,着云头履的顾怀走得很慢,他年轻的面容在一众动辄三旬四旬的官员中很惹眼,而且大多官员是蓄了须的,但打完了仗的顾怀,还是觉得刮干净了舒服些。
反正他也才二十来岁,实在犯不上为了显成熟故意蓄须。
按理来说,没有在朝中任常职的勋戚,是可以不用每天都来上朝的,只需要每月大朝会上殿就行,但现在新朝初立,才封了国公就连朝会都不来,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而且朝会上文武百官竞相出列,与永乐帝朱棣一起议论朝政,修改着这个帝国前进方向的景象,实在很让人着迷而沉醉,所以顾怀也不嫌站几个小时枯燥无味,想每一天都来看看朱棣是如何执掌这个帝国,沉默地学习着。
他看了看左右,被朝阳染上一层金黄的宫道上,这样文武百官一起上朝的景象,实在是很壮观。
虽然打了四年靖难,蒙元也屡屡犯境,看起来江山飘摇,但事实上此时的大明仍处在上升期,开国三十余年,得益于前朝太祖皇帝朱元璋三十年的励精图治,现在的吏治还算清明,民心还算稳定,战争里存活下来的将士很能打,就从这几天朱棣登基之后,消息从金陵扩散开去,每一个地方都迅速地安定下来就能看出,这个帝国不是那种穷途末路、腐朽不堪的末代王朝,而是一个蓬勃向上、只缺明君的国家。
而朱棣,很显然就是那个比朱允炆更适合的人。
钟楼三响,百官进殿,朱棣走出珠帘,坐在龙椅上,享受着臣子的朝拜。
已经登基几天,这种皇帝的生活,对于朱棣来说,是充斥着新鲜感和生疏感的,但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奏,不如说这种劳累比起行军打仗轻松了不知多少,当一国之君再辛苦,能比别着脑袋造反更辛苦?
文武两列分站,朱元璋早已废除宰相,眼下又没了方孝孺那样的天子宠臣出来带领百官奏事,自然是随意百官发挥,不停有官员出列请示,而朱棣处理政事也和他打仗一样快准狠,当场做出批示,时间也就这样不断流逝,殿外的阳光也越发明亮。
新帝新政,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了,更何况朱棣虽然登基,但除了北境和金陵附近,仍有许多地方还没有归顺,军事、经济、政治等各个方面,都有许多事情要朱棣来拿主意,他认真地听着官员们禀报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就算不能当场作出决定,也要让人认真记下,稍后再进行处理。
比起文官的踊跃,勋戚和武将这列就安静多了,尤其是站在前面的诸王和国公,更是从始至终没开过口,没办法,说到治国,终究是文官文人比较在行,眼下仗都打完了,实在轮不上顾怀他们凑热闹。
出列奏事的官员基本没停过,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早朝似乎也过得特别快,若是换了之前,早朝议不完的事情,基本就要拖到第二天了,但朱棣却不一样,从起床早朝,到晚上入寝,他显然是以劳模太祖皇帝为榜样,一天下来都在处理政事,今天的事不干完,他仿佛都睡不着觉。
不是没有官员认为这只是朱棣的三分钟热度,皇帝嘛,哪个好皇帝刚开始的时候不这样?个个都想做一番大事业,结果三月五月过去,就坚持不了了,像朱允炆那样的,直接早朝完了就去修习周礼,什么事能比他追随上古先贤更重要?
但很可惜,这样想的官员注定是要被打脸的,因为他们都不清楚朱棣为了当个好皇帝,为了能在史书上留下正面的评价,为了让所有人忘记他得位不正,会拼命到什么程度。
随着鸿胪寺的官员出列,禀报了今日离京官员出巡地方官员的名单,早朝就算是结束了,从始至终,没有人提出来对方孝孺等人遭遇的异议,因为能当官的没几个傻子,他们都清楚,这种时候是不能撕破脸的。
上奏折求情,骂纪纲和锦衣卫,可以!那是做臣子的本分;在金銮殿上提出来,公开质疑朱棣的决定,对这种警告行为表示抵制--那就是在找死。
朱棣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谁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这个霉头?
很显然朱棣对这一点也很满意,没有刺头跳起来,也就不需要按下去,他内心沸腾的杀意,总算是在百官的乖巧和继位的顺利中被压下去不少。
今天是阴天,看起来像是要下雨,朱棣开完早朝,便到了御书房批改奏折,一直到了中午,才到偏殿用午膳。
送上来的菜只有五道,跟之前朱允炆的午膳比起来简直寒酸到不行,一切都归结于朱棣登基后第一次用膳,面对摆满了杯盏的长桌,他发了好一顿火,皇帝也是人,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东西?从那以后,桌上的菜被减得只剩五道,其中还有一道汤。
在伺候的宦官们的眼里,朱棣这个新皇帝,是很威严也很能干的,像极了当初的太祖皇帝,但实际上朱棣现在很难受,因为他久居北方,早习惯了面食,而且久在军中,饭量也大,南方菜肴却以精致为主,主食是米饭吃起来更不习惯,再加上今日天气阴沉,他打仗落下来的风湿毛病犯了,导致他更没了胃口,只吃了个馒头喝了点汤,就让人把午膳撤了下去。
吃完午饭,按道理是该休息段时间的,但闲不住的朱棣又起身往御书房走,想着今日就要把前段时间积压的折子全部批完,这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些时日发现的这个帝国的种种问题,琢磨着自己的处理是否有些不当,以及怎样让整个天下安定下来等一系列问题。
他明白,虽然他自信比那个愚蠢的侄子更有能力治理这个天下,但他却比那个侄子少了一个正统的身份,偏偏这正统身份是安歇读书人最看重的,甚至凌驾于大明和万千黎民的利益之上,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他要努力,要比任何人都努力,无论付出什么,他都要创造辉煌的功绩,李世民不也是这样的么?朱棣正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所有人都承认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知有多少艰辛磨难。
到了御书房批改折子的空隙,他还不忘召见六部官员继续议事,最重要的自然是关于人事的吏部,虽然他已经进行了一系列的任命和封赏,但还有更多的官职人选等着他来敲定,若是金陵官员还好,起码可以接见一番,但外地官员却大多都是他没法召见的,只能通过他人之口或者之前他们的政绩来判断,这一番折腾,简直让他看见那些人名都眼花。
人事之后,便是税赋,户部官员要向他禀报国家人口、田亩税赋、各地灾情、以及受打仗影响的地方情况,新帝登基,为了彰显仁政,通常都是要免去一些税赋的,但眼下靖难打了四年,国库早就被掏空了,再免下去,怕是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所以该在哪些地方提税,又该拨款哪些地方以恢复生产,又是一件极废时间和精力的事。
再之后是礼部,要知道所谓的建文葬礼可不是随便找个地方一埋那么简单,出于对建文旧臣的安抚,这件事可一点都不能马虎,选址、仪式都必须由他敲定,而且除了这些,礼部官员还催促他赶紧接过来还在北平的燕王妃以及朱高炽,毕竟立皇后和太子也是紧要的事情。
而兵部的事情就更多了,各地所谓的勤王大军、盛庸残部、山东铁铉,还有边境战事,一样样的都堆在了一起,不处理好这些,所谓安定天下就是个笑话。
至于刑部这些,也还有一大批积压的奏折,什么大赦天下的流程、悬而未决的案子...朱棣要是不管,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
由此可见,当皇帝...从某些方面来看,还真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