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李兄你想聊些什么?”
从阎君到李大人,再到此刻的李兄,接连的称谓变换足以看出阳龙内心深处远不像明面上那样平静。
无他,形势比人强。
李钧如今展现出的强横实力,让阳龙心惊之余,不敢不矮身示好。在言语上尝试拉近彼此关系,否则先前那个让自己兵解承诺能不能兑现还未可知。
“在龙虎山脚下,当然是聊龙虎山了。”
“龙虎山不小,李兄想从哪里听起?”
“从头说。”
阳龙咽了口唾沫,按捺住心头的焦躁,从龙虎山天师府娓娓道来,依次说出了如今三名大天师的名讳。
可等他在说到龙虎九部主官的时候,突然李钧打断。
“陈乞生的师傅玄斗,是得罪了谁?”
“不是个人私仇。”
阳龙叹了口气,“是天师府,他犯的是众怒。”
听到这个回答,李钧不由皱了皱眉头。
“因为什么?”
“脸面。”
“脸面?”
李钧冷笑出声,“陈乞生也是龙虎山的人,难道他赢了也算丢脸?”
“他姓陈,不姓张。”
阳龙神情黯然,苦笑道:“在倭区试炼那种各方势力都露了面的重大场合里,龙虎山如果能赢,必须要由姓张的人来赢。如果要输,那就是九部的人来输。张家不能败,更不能败在自己人的手里。”
“龙虎无错,张家不败当真是把自己当成神仙了啊。”
李钧语气讥讽,“所以他们就要用龌蹉的手段栽赃陈乞生的师傅,逼迫他就范?”
“区区一个‘递补地仙的名额,天师府其实根本不在意,他们要的只是威严,是名望。就像他们把张清律塑造成‘地仙之下第一人一样,他们想告诉整座龙虎山上下,甚至是整个帝国道序,龙虎山底蕴尚在,随时都能重新夺回道门第一祖庭的位置。”
阳龙语气沉重:“这才是真相。”
“不愧是修了黄梁的仙人,做的都是春秋大梦。”
面对李钧的嘲讽,阳龙根本无力反驳,只能无奈叹气道:“儒序的门阀是家族,道序的山门又何尝不是家族?宝贵的资源如果让给外人,那才是无颜面对开疆拓土的列祖列宗。对他们而言,垄断才是长治久安、道统长存的基础。唯有他们指缝中掉出的些许肉糜,才是我们这些外姓弟子能够染指的东西。”
“这些道理陈师弟一样明白,他只是不愿意屈服罢了。”
阳龙缓缓道:“如果陈师弟不这么执拗,事情也许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你难道就愿意屈服?”李钧冷笑反问。
“我没有反抗的想法和能力,也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不是一个修道的天才,安身立命的依仗不过是这一身的小聪明。李兄你,我惹不起。龙虎山,我一样惹不起。”
李钧眸光如刀,逼视而来:“那如果你是陈乞生,你会怎么选?是卖师求荣,还是跟他们鱼死网破?”
质问声钻心入脑。
阳龙咬紧一口牙齿,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却不自觉流露出茫然和挣扎。
其实他早就想过,如果是自己面临陈乞生那样的处境,又或者是自己出卖同门的事情东窗事发,那自己该怎么选择。
是坐以待毙,还是决死一博?
阳龙心中早就有他的答案,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赵道长,你不是一个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的人。姓张的这么做,龙虎山迟早门破人亡,就算不毁于内斗,也被会其他的道门山头吃的干干净净。你现在不早为自己做打算,等到地动山摇的时候,可就没人能救你了。”
“李兄,伱想说什么?”
“你不懂?”
阳龙怎么可能不懂,可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根本反抗不了。
“我是受了篆的新派道序,如果背叛龙虎山了,我会遭到白玉京驱逐封杀,剥离所有权限,从此再没有修道的可能。”
阳龙惨淡道:“我能混到这一步,已经费尽心力了,李兄你还是放过我吧。”
李钧追声说道:“我不用你当暗桩内应,我只需要你帮我指条路,该怎么从龙虎山的手中讨回这个公道。”
“我只是一个蝼蚁般的小角色,到今天连张天师的面都没见过,根本没有资格给你指路。”
阳龙语气恳切道:“算了吧,李兄。我知道你在倭区杀了六韬的巴都,可道序能成为三教之一,根本就不是兵序那种滥竽充数的序列能够比肩的。一颗三品械心只需要几年的时间就能催生出一个兵三,但一个地仙席位却不能让一个道徒立地飞升。”
“现在的新派道序虽然不如老派道序那样专精搏杀,但手段却更加诡谲隐秘,防不胜防。而且广信府是龙虎山山门所在的基本盘,这里的人心信仰虔诚到连儒序都无法染指,你在这里跟龙虎山斗,纯粹是以卵击石啊。”
李钧能听的出来,阳龙这番话自然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在其中,可一字一句却也是发自肺腑。
“如果陈师弟心头怒火难消,我可以想办法从中斡旋,或许可以从天师府为他求取到一些权限的补偿。”
阳龙抬手指向被马王爷举在半空之中的张清溪,“不过前提是李兄你要放了他。”
“你的意思是,我不远千里来带人来龙虎山,根本帮陈乞生出不了这口气?”
“对。”
“还得放了这个叫张清溪的,然后请你从中斡旋,才能拿到一点补偿?”
“对。”
“阳龙,你这是想让我跪着要饭啊!”
“一时低头,代表不了什么。”
“低头弯了脊梁,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李钧冷笑道:“阳龙我问你,在你眼里龙虎山有多高?”
“高不见顶。”
“比起门阀如何?”
“比门阀更高。”
“那就拨云见顶,削了他的山巅!”
阳龙嘴唇翕动,还要继续劝说,却见李钧指着自己的后颈沉声道:“陈乞生拆了脑后灵窍,消了龙虎道籍,为的就是要出了这口恶气,报了这份血仇。陈乞生念你的情,所以我可以放过你。但这个姓张的,必须要死。既然你不愿意帮忙,那你自行兵解吧。”
李钧已经下了逐客令,可阳龙却莫名愣在原地,两眼失神,口中反复念叨着‘拆灵窍、消道籍这几个字眼。
“陈乞生现在是道几?”
阳龙突然急促开口,两眼瞪大,迫不及待的看着李钧。
李钧眉头微皱,不知道阳龙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激动,但还是如实回答道:“老派道四,人仙主。”
“不可能他明明不知道正确的路,怎么还会晋升人仙主?”
阳龙眼神恍惚,不断自言自语。
“赵衍龙,你到底是什么人?”李钧厉声喝道。
“让陈乞生来找我,他知道我的洞天入口。”
阳龙直接忽略了李钧的质问,自顾自语速极快说道:“现在当代‘张天师张崇炼正在尝试合道,根本无暇分心他顾。剩下两名大天师张崇源和张崇诚彼此敌视,明争暗斗不断。你如果要动龙虎山,现在就是你最好的机会。李钧,我现在跟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相信我,记得一定要让陈乞生来找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没有时间跟你多说了,他们快来了。”
李钧一愣,“谁来了?”
“天上。”
阳龙眼中神光快速黯淡,苍白的死寂从四面涌向漆黑的瞳仁。
“快走.”
话音落地,李钧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悸动,身形已如箭矢射出府衙大门。
轰隆!
一道雷光伴随震耳欲聋的轰鸣直贯而下,正正轰在府衙的殿顶之上。
肉眼可见的冲击波迅速扩散开来,裹挟的碎石如子弹呼啸。
李钧衣角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脸色阴沉欲滴。
在他的视线中,整个上饶县衙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不见底大坑,焦黑的坑底腾起袅袅轻烟。
李钧抬眼眺望,只见在府衙的正上空,原本晴朗的天日此刻昏暗一片,云层卷动如同一个硕大无朋的漩涡,深处一颗星辰亮的刺眼。
诛魔天雷,道祖法器。
李钧眼角余光扫过身后,看到张清溪依旧全须全尾的被马王爷抓在手中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李钧心头明白,刚才那道雷霆恐怕不单单是为了袭杀自己,而且还想让张清溪摆脱桎梏,抓住机会兵解。
“老马,你的马脚还是被人抓到了啊。”李钧打趣道。
“见他娘的鬼了,回头我再升级升级。”
宛如深海倒扣的天穹,浊浪翻涌,天色越来越阴沉,云层越来越低矮,好似下一刻就要垮下来,将整个上饶县全部淹没。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有窸窸窣窣的祈祷声从周围的房屋中传来,交织汇聚,越来越大,最终沸反盈天,如同有千百人在李钧的耳边祷告上苍。
宏大的诵经声中,天上的星辰投下一柱明光,打在深坑之中。紧接着一名貌容清隽,鹤氅紫冠的中年道人迈步从坑中走出。
“天师府何人?”
李钧望着走来的道人投影,朗声问道。
“龙虎山,张崇源。”
道人淡淡说道:“很多年没在广信府见过武序的人了,你就是最近那个名声鹊起的独行武序吧?是叫李钧对吧?”
还挺狂。
李钧咧嘴一笑,朝着张崇源挑了挑下巴,“怎么真身不来?”
“所以你现在还有机会活命。”
张崇源拂袖一挥:“放了清溪,自断一臂,我可以不追究你擅杀龙虎山道官一事,准你滚出广信府。”
噗呲!
一蓬白色血水洒落地面,被举在半空中的张清溪身体不断抽搐,腹部豁然洞开一个巨大的窟窿。
李钧扬手将张清溪的道基扔到张崇源的面前,侧耳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武序余孽.”
张崇源脚步一顿,眼中浮现冷意,“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不过这是龙虎山的家事,你还没资格出头。让陈乞生那个逆徒上山见我,我自然会给他主持公道。”
砰!
械手五指猛然合拢,指缝间血泥迸溅,一具无首尸体噗通一声掉落在地。
在马王爷的封锁下,张清溪根本没有链接黄粱洞天的机会,就此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原本我还打算拿他钓点人出来,但现在我没这个兴趣了。”
李钧笑道:“这个头我出了,你能如何?”
风声呼啸,星辰闪动。
仙人一怒而天地变色,张崇源脸皮微微抽动,眸中目光肃杀而冰冷。
“自找死路。”
道人前踏一步,一股凛然杀机从天倾泻而下,将李钧死死锁定。
“你们这玩意儿我见的多了,想用它轰死我?我劝你还是是省省吧。”
李钧嗤笑,突然脸色一沉,冷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对陈乞生?”
“为宗门奉献,是他应尽的义务。”张崇源语气一副理所当然。
“老子他妈真是多余问这句废话。”
李钧摇了摇头:“以前就没人说过你们的脑子有问题吗?连自己人也害,那还出来招什么门徒?你们张家人自己找个深山老林呆着不就行了?”
“凭你一个武四薪主,还没资格指摘龙虎山!”
轰!
雷霆轰落,却被冲天而起的墨甲一刀劈碎。
惨白的光芒在头顶溃散,依旧盖不住李钧眼中燃起的火焰。
“我在重庆府第一次遇见陈乞生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背心,上面印着你们龙虎山的道徽和文字。他不止不觉得寒碜,反而当成是宝贝一样,从来不换。”
“他拿那座山头当家,拿你们当自己人,你们拿他当什么?”
轰鸣不断,浮空的墨甲抽刀斩雷。
断壁残垣,神仙和武夫剑拔弩张。
“你又拿他当什么?彰显忠义的工具,还是收买人心的傀儡?你做的这些事,门派武序早就做过了。”
张崇源轻蔑道:“像陈乞生这种忘却师门仇怨、愚昧无知的废物,根本不配成为龙虎山门人,本君迟早亲手清理门户!”
“张口神,闭口君。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
李钧双目怒睁,墨甲如流星从天落下,眨眼间裹覆全身!
狂暴巨雷紧随而至,却被暗金色的拳头直接轰成粉碎。
李钧身影浮空而起,双目与张崇源平视。
“你要清理门户,我要上门寻仇,那大家都别说废话了,拉开架势干就是了。”
“不自量力。挑了几个小势力,你就觉得自己有本事撼动龙虎山?可笑至极!”
张崇源冷喝出口,周遭喧闹的诵经声忽然一滞。
紧跟着长街两侧紧闭的房门齐刷刷洞开,一道道身影快步走出,或是壮年男女,或是老者稚童,一张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嵌着同样愤恨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李钧。
“龙虎之威,岂容邪魔挑衅!速速伏诛!”
声浪伴随着雷音,形成浩大的威势压向李钧。
“怎么的,比谁人多嗓门大?”
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远处飘来,邹四九跨坐在一块招牌之上,对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挥了挥手。
“没看这儿天都黑了?麻溜滚回去睡觉吧。”
满街信徒晃动倒地,酣然入梦。
“好霸道的龙虎山啊。以前武序把你们祖师踹下神台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嚣张?”
黑袍箭袖的武夫沈笠斜靠着一处门扉,双手抱胸,神情跋扈。
“张崇源!!!”
铮!
一把长剑呼啸射来,却被李钧横臂抓住。
“老陈,别着急。”
李钧指间夹着一根纸烟,右手一震,翻涌的火焰缠上剑身,以剑点烟。
跳跃的火光中,长军拳头大小的身影蹲在剑柄位置,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大天师。
“呼。”
一口烟气喷向几乎与李钧面对面站立的张崇源。
“在山上好好等着,踩不下这颗龙虎头,掀不了你们祖师堂,我李钧白走武序,白当这个薪主。”
“本君等着你们。”
张崇源目光扫过故作害怕的邹四九、抱胸冷笑的沈笠,扫过表情狰狞的陈乞生,最终定定落在李钧的眼底。
投影消散,夜色褪去,明亮的阳光洞穿堆积的云层,再次照亮整座上饶县城。
“钧哥,要不”
陈乞生走到李钧身后,轻声开口。
“你现在就是让我走,我都不会走了。所以其他的话,老陈你就别说了。”
李钧打断了陈乞生的话,转身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在倭区那样的绝境里我们都没怕过,一座龙虎山难道就把你吓着了?沈笠!”
“在。”沈笠高声应道。
李钧说道:“通知天阙,一支内功注入器换一阶段仪轨,他们有多少我要多少。”
“没问题,不过这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沈笠咧嘴一笑,接着低头看着面前的空气自语道:“要做事儿了,鳌虎你他娘的还不赶快过来?”
“神棍。”
“什么神棍,要喊邹爷!”
招牌上,邹四九长身而起,挺背昂头,两手擦过鬓角。
“通知明妃,让她暂缓寒山寺的事情,立刻动身来广信府。你们两人一组,分赴各县,专杀龙虎山上下来的道官。”
李钧冷笑道:“他们不是骂我们是匪吗?今天我们就让这些高高在上的道爷们也尝尝辽东卢宁吃过的苦头。”
这是要多点开花,把整座广信府掀翻的意思啊!
这么看来那个凶卦算的原来不是咱们这儿边啊?!
邹四九暗自咋舌,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忙声问道:“那老李你呢?”
“我?”
李钧鼻间喷出两条烟龙,“当然是独行,单刷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