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音怀着迫切的心情踏进了晓风馆——晓风馆是所与醉生坊差不多的地方,同为妓家,只是名号大不如醉生坊响亮,这里的清秋娘子据说既不谙琴箫,又不善歌舞,见长的是清谈、茶艺,于是乎前来晓风馆的客人,也尽是自命不凡的文士,而清秋娘子也从不会答应各种宴集作陪,真正爱好寻欢作乐的好色之徒,就很看不上如此孤傲“不识风情”的妓子,干脆就楚河汉界了。
蝉音万万没想到晓风馆的背后东家,竟然是湘王殿下。
这也是因为她才一进晓风馆的门,甚至不曾自报名讳说明来意,那清秋娘子竟然就道一声“随我来”,带着她一路往内苑去,而这一路上未见半个别的人影,俨然早经了清场,蝉音自然就明白了清秋娘子是湘王殿下的心腹。
她带着些审视的目光度察这位心腹。
其实眉眼相貌看上去并不让人立时便觉孤傲,颇有些普通,眉也纤长,眼也纤长,很像小家碧玉,因为无甚见识而沉默寡言,不出众,自然便不显倨傲,之所以不似婢女,也是出于着装和发饰,或许也是出于举止神态,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谦卑,但又是温和的,并不同于传言。
清秋娘子驻足在一个月洞门前:“入内直行,便见殿下了。”
她没有再“叨扰”的作态,这让蝉音终于满意了,暗忖着:最憎厌的就是那些自以为可以凭仗着近水楼台,争宠邀欢的毫无自知之明的下人,这清秋多少还算循规蹈矩,应当是殿下自己择教的人手,一定不是湘王妃的人。
她便才陪出一点笑脸来:“有劳你了。”
就真独入那扇门里,也无非前行个十余步,待绕过了一排花障,就见再有十余步的朱亭里,一身乌衣的男子背向这边而坐,那轩昂的身影顿时就让蝉音一阵的小鹿乱撞,仿佛是经过了跋山涉水赴此邀约,面颊受累发烫了,气也喘不均匀。
她真的是在沈家待得太长了,仿佛都觉得这样的年月永无止境,她真是太久不曾见到殿下了,黯然神伤于回回都是湘王妃对她发号施令,她甚至都已经忐忑难安,因为她听见太多关于殿下旗开得胜的消息,她亲眼目睹了沈炯明一日更比一日气急败坏,她害怕殿下的计划推进得如此顺利,早已经不在意还有她这么一枚棋子。
还好还好,是自己庸人自扰,还好还好,殿下并没有把她遗忘。
晏迟早就听见了蝉音的脚步声,他仍然端凝而坐,半垂着眼睑看也不看连行个礼都激动得摇摇欲坠的女子,只用手指点点面前的几张信笺:“这些东西,你找机会放入沈炯明居邸的隐密\/处,另接下来的一番话,你一字不漏的听好了。”
“殿下,待这事了,殿下曾答应妾身的事……”
“我说出去的话,自然记得,你现在担心的不应是我的记性好不好,而是你的头脑好使不好使。”
晏迟没有急着离开晓风馆,也照旧是清秋把蝉音送了出去,然后她才回到这处朱亭里。
“坐吧。”晏迟对清秋的态度要和气多了。
“晓风馆,应当会撤除了吧?”清秋噙着笑,这时看上去很是迫切的模样。
晏迟看了她一眼,不由也笑了:“薛青怡当了你这些年的知己,但凡算是晓风馆常客之人也尽晓得了你与他乃情投意合,这个时候他终于替你赎了身,而后你们离开临安去游山玩水大合情理,也的确你是恨嫁已久,恐怕早就不耐烦仍在欢场之中应酬那些俗客了,晓风馆没了你这镇家的招牌,众人又情知柳妪年老而疾弱,根本无法再支撑,拿着你的赎身钱兼且将晓风馆转手,择一处田原置一处屋宅安安生生养老更是情理之中,晓风馆,的确也该撤除了。”
“我又料中了,郎主果然对蝉音大是提防。”
“你没料中。”晏迟蹙着眉头:“也总算你就要嫁人了,日后再不会参与这些纷争,我就懒得再提点你察人之术,就这样吧。”
“怎么?郎主不是因为提防蝉音泄密才要撤除晓风馆?”
晏迟本就已经起身了,这时又收住脚步:“我对她不是提防,是厌烦,撤除晓风馆更是因为一来你急于和薛青怡离开临安这是非地,再则晓风馆存在已经大无必要了。”
“唉,蝉音真是痴心错付,这棋子也当得太可怜了些。”
“那要不,让薛青怡纳了她?”
“可别。”清秋连连摆手:“连王妃乃大家闺秀出身可都容不下与别的女子共侍一夫呢,更何况我是一介草莽女匪?真要是有哪个女子胆敢妄想我家夫婿,我先就赐她一个白刀进红刀子出,郎主你就快些走吧,今日一别,再不相见,省得郎主哪日不顺心了,又做棒打鸳鸯的事。”
“我什么时候干过棒打鸳鸯的事了?”
“屠子。”
“怎么着?你这是为你的义兄打抱不平了?”
“不敢不敢。”清秋赶紧道:“我也看出来了,蝉音不是个安份的女子,郎主对屠子这一当头棒喝敲得好,击得妙,屠子免受祸害,还能得主母亲自替他择婚,这是屠子的福气。”
“这话总算才中听。”
晏迟听清秋提起芳期,不觉就是嘴角扬笑:“罢了,这枚千金银拿着,就算我与王妃随的礼,也望你能和薛青怡白首共老吧,等你们离了临安,再兑成高丽可以支取的票号,有这笔钱,也足够你们后半生坐吃等死了。”
清秋:……
这礼是好礼,话听来大半截都是好话,可郎主你睁大眼吧,我这才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呢,怎么就只剩后半生了?有这么诅咒人的么?
芳期却还在与阿瑗猜测困惑她两个许久的这一谜题。
“也不知事已至此,晏郎还需要向蝉音授意何事?总不会让蝉音出首检举沈炯明吧?慢说蝉音的证言根本没有这么重的份量,就算有,也是画蛇添足,我真是怎么想,连安插蝉音去沈炯明宅邸,实则然都是一手多余的废着。”
阿瑗也很是想不通:“三哥这一手,的确让人云里雾里摸不到头绪,要不就这点时日了,横竖我两个也猜不透三哥的用意,莫不然干脆直问?免得心里抓挠。”
“还是等等看吧,万一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了呢?”芳期仍不服输。
“明日大长公主就入临安了,接风宴陈圣人必是会邀请嫂嫂出席的,嫂嫂也该到时候提醒陈圣人,是时机引蛇出洞了。”阿瑗提起另一件事。
芳期也暂且把她参不透的谜题放在一边:“我思谋着,简氏这条蛇更着急出洞捕食,明日接风宴上指不定她就会主动出击呢,总之我会见机行事,要是简氏不出洞,再提醒皇后不迟。”
事实证明对于简氏的心情,芳期还是洞若观火的。
大长公主自从和亲远赴西夏,这还是首回归国省亲,也大抵日后不会再有第二回了,因此关于接风洗尘的宴席便得略为隆重的操持,不仅是皇后领衔内廷从多妃嫔都要出席,还有不少的外命妇也都要入宫作陪,芳期做为亲王妃,当然是必须到场的。
闵妃而今“居丧”,王妃也只余芳期一个可以出席宫宴了。
今日连徐姨母、姜夫人、薛家、袁家等等大娘子也均到场,但宫宴仍是索然无味的宫宴,总免不得那些应礼的过场,陈皇后说了许多牵挂思念的话,大长公主也回应了对故国亲人的牵挂思念之情,并不曾显摆自己在西夏王廷多么尊荣体面的生活,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大长公主已然是今非昔比。
那时在大卫,何等的消沉憔悴,相隔数载,现今却是容光焕发。
直到正宴撤了,宫人们再呈上美酒佳肴,又有歌舞观赏,言谈能略微放阔的时间,大长公主刚对芳期说一句:“一别经年,王妃仍旧是光彩照人不减当日风仪,真真让人羡慕呢,仿佛时光弹指过,红颜最易老的话于王妃根本就是谬谈,这时光倒是弹指而过了,王妃却是青春常存呢。”
芳期还不及谦虚几句,就被简氏接了话:“慢说湘王妃了,毕竟还年轻,便是大长公主也像是逆了时光再返青春妙龄,可让妾身感慨的是大娘娘,大娘娘过去多重保养的一个人,这些年却因为疾症缠身,大长公主是不知,大娘娘现在可……妾身也经许久未获准入福宁阁拜安了,真不知大娘娘现如今玉体如何。”
大长公主当然明白简氏这话另有用意,可她毕竟得唤太后一声阿嫂,此时既然简氏挑了头感慨,她也不能对太后的境况不闻不问。
“我早前已听圣人说,大娘娘的玉体虽未康复,以至于不能出席今日宴会,却也不算危重的,只是听宸妃这样一说,仿佛……”
“是妾身因为牵挂大娘娘的疾症,显得过于担忧了,大长公主可莫误解了是圣人言非其实,只妾身想求求大长公主,待明日,大长公主看望大娘娘时,好让妾身也随往福宁阁。”
陈皇后早就蹙起了眉头,这时道:“不许后廷的嫔妃打扰大娘娘养病,乃是官家的圣令,官家还尤其告诫了宸妃,宸妃今日相求大长公主,岂不是让大长公主为难?”
大长公主也自然不愿意为了宸妃违背天子的嘱令,可省度着今日既有这么多外命妇在场,总不能直言太后患的是癔症,已经神昏智聩,便连她其实都并不打算去“叨扰”太后养病。
正犹豫间,芳期说话了。
“圣人说的虽是实情,官家的确禁令了嫔妃打扰大娘娘养病,可用意无非是担心大娘娘日日都要应付人情礼数,却这回是大长公主回国省亲,自然应当拜望大娘娘,便是一次而已罢了,想来宸妃就算随同,自会小心言谈,不至于再次触怒大娘娘。”
一句话就解释了为何天子会特别告诫简氏不许再往福宁阁。
虽说这是一句没人相信的假话,可这样的场合,原本也不需要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