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瞧,就是怕她忽然醒过来,婢子们才着急的。”木槿低声说道。
秦良玉坐在床边,伸手落在默楠的额头上。
她的额上微微有些热,秦良玉的手指却很凉。
那一瞬间的清凉,让床上躺着的人舒服的轻哼了一声,并长长叹出一口起来。
秦良玉一面轻柔着她的太阳穴,一面低声哼唱。
铃铛和木槿对视一眼,悄悄退远了几步。
一曲毕,床上的女官大人,猛然间睁开眼睛来。
她还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忽然被拉出了水面。
秦良玉收回落在她额上的手,坐在床边,面带微笑的看着她。
铃铛和木槿紧张极了,目不转睛的盯着默楠。
铃铛甚至将一只手放在了腰间佩剑上,只要默楠稍有动作,她立即就能拔剑出鞘。
“你……”默楠眉头紧皱,狐疑的看着秦良玉。
秦良玉仍旧只是微笑,坐在床边的姿态似乎毫无防备。
“女官大人,您终于醒了。”秦良玉说,“可是饿了?想用些什么饭,国师府定会款待您的。”
默楠惊疑不定的看着她,“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秦良玉看她一眼,“倘若女官大人都不知道,我们又如何得知呢?”
默楠怔了一怔,她努力的回忆,似乎是在皇城司,她奋力争取到来国师府监视的任务,而她来了以后……
她来了以后的事情。似乎记不清了,使劲儿回忆,脑中便是一阵一阵的疼。
她看了秦良玉一眼,这国师夫人脸上一直带着和煦的微笑,可这微笑却叫她觉的高深莫测,习武之人常年警惕的本能告诉她,应当远离这位年轻的“国师夫人”,她不能在这儿继续逗留了。
“多谢夫人美意,只是下官还有任务在身,不便久留。”说着她折身起来。立时就想往外走。
铃铛上前一步,抬着下巴看她,“国师府可不是什么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默楠看了眼这武力超群,手握剑柄的女孩子,心头有些发紧。
她如今孤身在这里,若是打起来,只怕自己不是这女孩子的对手。
“铃铛,叫女官大人走吧。”秦良玉说。
“女官大人何必这么客气,既是来了,何不留下用了饭再走?”铃铛笑说,“一来二去的,咱们熟了以后,您想打探国师府,就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了。”
默楠深深看了铃铛一眼,拱手道,“姑娘说笑了。”
铃铛的手离开剑柄,让出一条路来。
默楠快步向外走去,这国师府处处给她以压迫之感,叫她心中不安。
她如今只盼着能快些离开此地才好。她以为,只要离了国师府,一切定然会好起来。
可没想到,刚出了国师府的大门,就遇上了更糟的事情。
“默大人?”八皇子骑于高头大马之上,眼目深深的看着她,又看向她身后挂着御赐金匾的国师府。
“见过八皇子。”默楠连忙拱手道。
皇城司是隶属圣上,为圣上打探天下大大小小的消息,连皇子都不怎么放在眼里的。
可默楠对八皇子一向敬重。
“默大人怎么是从国师府的正门出来的?”八皇子眼中有狐疑之色。
默楠低头想了想,她很想认真的回答八皇子这问题,可问题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从国师府醒过来?
“下官是……奉命……”默楠开口有些吞吞吐吐。
八皇子眯了眯眼,“默大人若是不便,吾就不强求了,默大人请便。”
“不是,下官记得有事要转告八皇子。”
“哦?是什么事?”
默楠皱眉看向八皇子,又回头看了看国师府那金灿灿熠熠生辉的匾额,究竟是什么事呢?为何她想不起来了……
八皇子见她遮遮掩掩,微微皱眉,“待默大人方便了,再来告知吾就是。”
说完,他拽了拽缰绳,带着随从越过默大人,径直往国师府去了。
默楠站在原地,眯眼看着八皇子一行入了国师府。
她一个人在街角又站了片刻,才大步离去。
“请八皇子安。”秦良玉在花厅见了八皇子。
“江夫人切莫多礼,吾乃是来感谢江夫人的!”八皇子的神情有些激动。
“感谢我什么?”秦良玉落座。
“江夫人的灵泉水实在神奇,几位老臣用过之后,都说身体大有改进。这不是客套之言,连吾都能看出来,他们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连走路都比以往铿锵有力了!”八皇子说话间眉飞色舞。
秦良玉点头微笑,“这是国师的灵泉水,如何能不神奇呢。”
她这话里有深深的思念和牵挂。
只是八皇子没听出这些来,他仍旧只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我给阿娘也用了灵泉水,阿娘兴奋不已,说她嘴角眼角的皱纹都被抚平了,如此神奇的灵泉水,简直是天赐的灵丹妙药啊!”八皇子笑眯眯的看着秦良玉。
他眼中的渴望,和势在必得,太过明显,虽有意遮掩,却还是叫人不难察觉,“不知冯当家他们何时能够回来?”
“八皇子的人不是也一同在路上?怎么八皇子倒来问我家夫人?”铃铛说。
八皇子微微一笑,“国师府不同凡响,自然有更便捷的消息传递渠道,我与部下书信来往,互通消息。却是又慢又不方便。”
铃铛轻嗤一声,八皇子这试探也太明显了吧。
“他们走了近路,再过两日,便可抵达鹿邑。”秦良玉的指尖轻轻摩挲在杯沿上,缓缓说道。
铃铛惊呼一声,“夫人!”
八皇子起身道谢,“多谢夫人。不知府上那壶灵泉水,可能先给吾用用?”
“八皇子难道不知做人不能贪得无厌的道理?”铃铛皱眉冷声道。
八皇子见一个婢女都敢对他不敬,这般无理的质问他,立时沉下面孔来。笑面虎沉了脸,倒比严肃的人,更多了几分冷意。
但见秦良玉并没有呵斥这婢女的意思,八皇子只好忍耐道,“反正过两日新的灵泉水就送到鹿邑来了,夫人没有急用,吾却是有大用场的,一壶比之新送来的,岂不是三千与一瓢?夫人连三千都舍得,何必吝惜那一瓢?倒叫咱们合作有嫌隙?”
“竟还威胁起我家夫人来了?”铃铛愈发生气。
秦良玉却仍旧笑意盈盈。“铃铛,让人取那一壶给八皇子。”
铃铛撅了撅嘴。
八皇子抱着那灵泉水,心满意足的离开,她才在秦良玉面前说道,“我不是舍不得那一壶灵泉水,我只是受不了他那态度。是他求着国师府的,可他却趾高气扬的……”
“人心有骄傲才会趾高气扬,”秦良玉缓缓说道,“可古人云,骄兵必败。”
铃铛闻言。微微一愣,“夫人是说,八皇子快要输了?”
那岂不是梅佳氏的仇就要报了?
秦良玉勾着嘴角,“八皇子如今这般依赖灵泉水,从灵泉水上得了莫大的好处,心无防备……就快要栽大跟头了。”
“我看八皇子适才试探,定是想拦截冯当家他们。”木槿忽而在一旁说道。
“他岂能拦得住冯捷,他以为冯捷是吃素的?”铃铛轻嗤一声。
“从八皇子适才的态度看,他虽受益于国师府,却不甘于受钳制。这次得来的灵泉水。数辆不少,若是送进国师府来,他日后需要灵泉水,还是要看国师府的脸色,”木槿摇了摇头,“八皇子虽总是笑眯眯的,却不喜欢看人脸色。”
“他必会出手夺灵泉水。”秦良玉也说到。
铃铛轻哼一声,“我这就给冯捷送信,告诉他,见了八皇子的人。不必客气……不,干脆先下手为强,现在就动手,把八皇子的人给收拾了。”
秦良玉微微点头,“是应该给冯捷捎个信儿。”
“我这就去……”铃铛转身就要走。
“让他见了八皇子,不必过于反抗,做做样子就是了,莫叫自己人受了伤,灵泉水都留给八皇子吧。”秦良玉却是说道。
铃铛瞪大眼睛看着她,“我听错了?还是夫人糊涂了?凭什么把灵泉水给他!那是我师兄的东西!”
秦良玉点了点头。“取之越多,失之越多。舍之越多,得之越多。不是他的,他抢走了也没用。”
铃铛眉头皱的紧紧的,“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练气之人这点儿了,有了长进之后,说话就越发的云里雾里,叫人听不懂!”
秦良玉笑了笑,宛如长姐一般看着声称自己年长许多的铃铛。
次日一早,秦良玉和铃铛亮出凤家的令牌,顺利的登上了鹿邑高阔的城墙。
两个女孩子披着风氅,缓慢悠闲的在城墙上走着。
“这里风大,夫人一定要来城墙干什么?”铃铛为秦良玉紧了紧风氅的领子,低声问道。
秦良玉默不作声的走着,时不时的抬头看看东边的朝阳。
城墙高,地势开阔,墙头上的风真是大,简直要把人都给吹走了。
“你瞧。”秦良玉忽而伸手指着城门外。
一行人马出了城门,一流烟尘的往南而去。
“咦?这是……八皇子的人马吧?”铃铛眯眼看到,“竹青昨日打探到,八皇子离开国师府之后,就去了他舅舅家,估摸着是拿那一壶灵泉水,跟他舅舅借了兵马!”
秦良玉默不作声的眺望着那烟尘远去的方向。
“可这兵马也太少了吧,有五六十人?冯捷就是装装样子,也不可能打不过他们呀!一壶灵泉水,就换这么点儿人,可真是浪费了我师兄的宝物了!”铃铛嘟嘴说道。
“你别急,看着吧。”秦良玉指着城门口。
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陆陆续续又出城了好几批那样的人马。
铃铛这会儿咋舌,“八皇子为了灵泉水,真是下了血本儿了!”
“给冯捷的信,你送出去了么?”秦良玉问道。
“这会儿怕是他已经收到了,信鸽可比马跑的快多了。”铃铛嘻嘻一笑。
秦良玉却忽而盯着城门外的树林里,似乎看入了神。
“夫人看什么呢?”铃铛寻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不多时,见女官默楠大人一身便装,骑着马,神情失落的从树林里慢吞吞出来。
“原来夫人是看她呀?默大人这是怎么了?”铃铛问道。
“再等一会儿就知道了。”秦良玉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夫人一大早来着城墙上,原来不是为了看八皇子用了多少人马呀?是为了看默大人?”铃铛跺了跺脚,“待会儿就知道什么了?你怎么不说?让我干着急!”
秦良玉抬了抬下巴,“看,出来了。”
就在默楠入了城门有一刻钟之后,树林子里,又骑马走出一人来。
那人脸上却是意气风发,笑容满面的。
“八皇子呀!”铃铛咋舌,“默大人还是去寻了八皇子,可她自己不是已经忘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国师府么?英王世子说梅娘子身世的话,她应该全然想不起了了吧?”
秦良玉缓缓道,“她迟早会想起来……”
“啊?那夫人还放她走?现在岂不是一切都在朝着利于八皇子的方向发展了?夫人的心怎么这么大呀!”铃铛急叹道。
秦良玉舒了口气。“她迟早会想起来,她其实不欠八皇子什么,恩怨终有报。”
铃铛啧了一声,“夫人又在装高深,说我能听懂的呗?”
秦良玉忍不住笑出声来,“走,我们进宫,这句能听懂吧?”
“不懂!”铃铛连连摇头,“八皇子什么都齐活儿了,如今灵泉水一到,那些老臣们被他收买的服服帖帖,只怕老皇帝不死,他也会逼得那些老臣拥立他为新皇帝。”
铃铛说着,颇为无奈的看了秦良玉一眼。
“夫人那时候靠什么翻盘?”
“我们何需翻盘?”秦良玉挑眉看着她。
“啊?”铃铛挠了挠头。
“他根本到不了那一步。”秦良玉的风氅被墙头上的风吹的呼呼的响,她脸上的笑容和步伐一样的从容不迫。
“夫人进宫要做什么?”铃铛挠头问道。
“做当做之事。”秦良玉答。
“算了,”铃铛哀嚎一声,“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反正说了也听不懂。”
秦良玉这次倒真没有装高深,她入宫不过两件事,一件是为圣上和三皇子医治,还有一件便是去学馆里学习。
而如今,她对唱歌兴趣不大,跳舞的李燕娘已经把能教的都传授给她了。
所以她便先见了皇后娘娘。
“启禀娘娘知道,日后臣妾就不往学馆里去了。”秦良玉说。
皇后娘娘微微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不是说你自己也要学习,才能医治好圣上和三皇子么……”
秦良玉笑了笑。
“你……你的意思是说……你如今已经有把握能治好三皇子了?不用学习了?”皇后娘娘神情激动,比她日日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纤瘦下来的身材还要激动。
“是三皇子准备好了。”秦良玉说道。
皇后娘娘连连点头,“是,是,本宫也看他长进了许多,如今江夫人不在,他自己也会勤奋练习。”
皇后娘娘说着,竟激动的有泪盈眶。
皇后娘娘同意了秦良玉不再去学馆的请求,她便往三皇子宫中去了。
三皇子正在殿前的花廊里练声。
他嗓音靠后,说话时不免叫人觉的憨憨的,可唱歌的时候,却又透着厚重,颇有韵味。
“先生!”远远看见秦良玉的身影,三皇子疾走出花廊,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礼。
那日他为了叫秦良玉能早些回去休息,而大发了怒气之后,三皇子殿中的人,便没有敢再不听他号令,或是想做他主的人了。
他愿一个人在这里练声,宫人们便都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打扰。
“今日我再教你最后一日,明日明日会有新的老师来教你。”秦良玉笑着说道。
三皇子怔怔看她一眼,“先生不要学生了么?”
语气委屈至极,高壮的人。瞬间叫人觉得他像是被无情遗弃的可怜宠物。
秦良玉低头轻叹,“你已不需我来教导了,你如今心里是明白的,外人看你憨傻,其实你才是这宫里最为聪慧的人。”
三皇子微微一愣,“先生说什么?”
“你天性单纯,迷途多年,倒是保护了自己的天性不受世俗利欲的熏染。如今还有这一颗赤子之心,在宫里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你不想争抢什么,可不争就是最有力的还击。无为便是有为。”秦良玉缓缓说道,似是怕他听不明白,她说的格外的慢。
可三皇子还是摇了摇头,“先生,学生不懂。”
秦良玉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只管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想怎么办,觉得怎么办是对的,就只管去做。不用委屈自己的心性,凭旁人的指使。”
三皇子满目赤诚的点了点头。
“其实这些话。也是多说,我不交代,你也会这么做的。”秦良玉说,“你记性甚好,对歌曲更可以说过目不忘,我教你几首歌,日后你日日去为圣上唱。”
三皇子不问为什么,也不推辞,点头请先生入了花廊,便认认真真的学起来。
铃铛看着秦良玉。心头却浮起一个猜测来。
她先是辞去在学馆里的学习,又为三皇子找新老师,还交代他日后之事。
八皇子那边,她似乎也为日后做好了准备……看她这样子,是打算离开鹿邑?
铃铛不由眼目圆瞪,她该不会是想……
秦良玉和三皇子一个教,一个学,彼此都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似乎没有外物,没有旁人了。
连传午膳的宫人。在花廊里徘徊了数次,都不敢上前打扰。
直到秦良玉把她要教的几首歌,都教完。
“日后每日都要去为圣上唱歌,这几首,你喜欢唱哪首,就唱哪首。”秦良玉说道。
三皇子连连点头,“学生记住了。”
“你的新先生,是学馆里那位姓高,名畅明的先生。他也是我的先生。”秦良玉笑起来。
“我只有你一个先生,旁人永远不是你。也代替不了你。”三皇子迟缓的说道。
秦良玉笑了笑,“我记住了。”
三皇子起身朝她拱手,“先生去意已决,学生不敢挽留,但是……请先生记得,宫里头,永远有您的学生,永远在等您回来。”
秦良玉垂下眼眸,半晌没有说话,她微微福身。还三皇子礼。
三皇子却是避开,没有受她的礼。
铃铛在花廊外头,终于等到她出来,“夫人,你这是……”
秦良玉摇了摇头,没让她把话说完。
可她们刚回到国师府,便听说宫里传来一条叫人震惊的消息。
傻了二十多年的三皇子,突然好了!
不但好了,还有奇能,他去圣上的寝殿里。为圣上唱歌,竟得了圣上的赞誉。
而且,他的歌声,引得宫中大地为之震颤,鸟雀盘旋在寝殿之上,久久不去。
“多半是皇后娘娘故意让人传出的夸张之言吧?今日在三皇子殿中的时候,也没瞧见这奇景啊?”铃铛说道。
秦良玉嗯了一声,立在窗边,看着原处一株高大挺拔的松木,默默出神。
“夫人为什么让三皇子去给圣上唱歌?”铃铛问,“皇后娘娘如今就叫人放出这样的消息来,会不会引得八皇子的忌惮?”
“他得了灵泉水,以为胜券在握,还会有忌惮么?”秦良玉看着铃铛反问道。
铃铛微微一愣,半晌忽而呀了一声,“夫人好盘算呀!这下三皇子和八皇子算是对上了!也不知皇后娘娘面对昔日‘亲儿子’的时候,会不会手下留情?”
木槿在一旁,略有些忧心道,“八皇子得了灵泉水,老臣皆一边倒的支持他,那三皇子和皇后娘娘,会不会……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谁说八皇子的对手是三皇子?”秦良玉忽而笑道,“三皇子可是尊称我一声先生的,我岂能把自己这般天性善良的学生,推出去对付八皇子及惠妃娘娘那样的人吗?”
“夫人究竟是什么打算,说出来,也好叫我们明白呀!”铃铛哀嚎,“不然整日的跟着夫人,却是一头雾水,什么都不明白,岂不是拉低了夫人你的层次?”
“我的打算么?”秦良玉的语气有些飘忽,她的目光也是望着飘渺高远的天空,“如今我只有一个打算。”
“什么打算?”铃铛立即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