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霍普金斯回过头。
这位进行过很多非法试验项目的科学家，容貌天生让人有好感，花白的头发下是因为思考而出现的三道深深的皱纹，以及嘴边增加成熟气质的法令纹，都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经常出现在电影中的那种正义科学家。
这种气质能唬弄很多人，但夏佐面对他的时候，只觉得遍体生寒。
回过头的博士什么也没有看到。
从博士出现转身的预兆开始，短短一瞬时间已经足够夏佐把自己藏起来。
霍普金斯博士的视线围绕上下左右扫了扫，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没来吗？”博士自言自语。
他把刚才放下的一堆文件抱起，重复了一遍动作，打开碎纸机，拿起自己装着各种资料盘的文件包，做出走出办公室的动作。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再次突然回头，说：“xd1009，你来了。”
目视了整个过程的夏佐：“……”
这是……陷阱？
这是一个陷阱，不得不说博士演技高超，如果不是看了他二刷一遍，夏佐都不敢相信这是在演戏。
而且，为了取信于不知道何时会出现的夏佐，这间办公室没有一点防御，这才让夏佐轻而易举通过运输通道潜入。
再次目睹霍普金斯博士把整个过程重复又重复，满心杀意的夏佐屏住呼吸躲藏在高大仪器遮掩住的角落，逐渐冷静下来。
夏佐在角落中，极缓慢的，极缓慢的，吐出胸口一直憋着的一股气。
他刚才的行为，实在是太冲动了，真奇怪，这么冲动，他是被鄀九州传染了吗？
他从前，很少想过要报复米斯特研究所。
几年前离开研究所进入社会，接受正常教育的他才明白自己遭受的一切都是残忍又不人道的，然而，不人道这个词，对于不会被法律保护的人造人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如果要在人类社会继续生存下去，身为人造人的这个秘密，必须要隐瞒下去。
……简直就像生来就带有的罪孽一样。
为什么他要遭受这些苦难呢？为什么他不能和普通的人类小孩一样，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呢？
为什么……他连活下去的权利，都必须受人所制呢？
这是他进入研究所，看到那些和他出于同源的人造人尸体时，才突然产生的想法。
他甚至有一些理解xd1001……夏佑的恨意了，如果他在遇到姐姐、安老师……遇到鄀九州之前产生这些疑问，他现在应该和夏佑一样了吧。
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夏佐捂住胸口，觉得有点疼。
“鄀九州，你在哪里。”
突然，好想见到你啊。
上校阁下的伤春悲秋持续时间没有三秒。
倒不是他自己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的，让他猛然惊醒的，是物资运输通道中发出的异响。
动响不大，如果是平常大概会被忽略过去，可惜的是，无论是敏锐的夏佐还是全神贯注等待某人出现的博士，都听到了。
下一秒，小不点从通道中向着博士狠狠扑过去，一边扑还一边大喊：“你不动手我就动手了！看我降龙十八掌！”
一时间夏佐满心都是什么鬼三个大字在飘荡。
以自己的头当做武器的小姑娘在撞上霍普金斯博士之前，就被一张突然出现的光网向她笼罩下来，光网边缘在与空气的摩擦中泛出绮丽的光子，七彩变幻，闪花人眼。
就算眼睛被闪花了，霍普金斯博士通过一开始的匆匆一瞥，也能认出来那不是他一直等待的xd1009，而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女孩。
面对意外的发展，小不点瞪大了眼睛，半空中无法改变方向的她眼睁睁看着光网越靠越近，飘荡起的发丝在接触到光网的一瞬间就断成两半。
“啊……”她惊叫。
然后天花板在她眼前飞过，一股大力攥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抡起向后抛去，她在撞到墙上的前一秒落到地上，轱辘一滚，靠着墙停下。
小不点伸手触摸到地面，才确定自己从光网下逃脱。
救了她的夏佐此刻很狼狈，组成光网的每一条光丝都锋利无比，用障碍物阻挡的后果就是障碍物变成一堆边缘光滑的方块碎片，光网的落下是那么迅速，连续踹翻几个仪器夏佐留下几片衣角才堪堪从笼罩的范围逃脱。
他退到小不点身前，手持一把从战斗机器人手上摸出的枪，指着博士，他不敢回头，只感觉背后的女孩抓住了他的裤脚，贴着他的小腿瑟瑟发抖。
下来之前应该告诉小不点让她先回去的，小孩子一般没有什么耐心，他应该早一点想到。
目视他一举一动的霍普金斯博士表情极为怪异。
“这是你自觉的行为？明明是个兵器……”竟然自觉去救人？
想一想xd1001的叛逆和阳奉阴阴违，这两个最初的人造人，人性上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不……”夏佐回答他，“保护人类，这不是最开始的要求吗？”
霍普金斯博士被他的反问给问住了。
人造向导计划的产生，一开始也只是为了帮助当时在虫族攻势下岌岌可危的人类联邦。
现在，一切都脱离了二十年前的原轨。
创造者和被创造者隔着数十米，对视，小不点抱着夏佐的腿，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
她知道自己刚才惹来麻烦帮了倒忙。
半晌，博士才首先开口说：“你是过来杀我的吗？”
夏佐点头。
博士再次沉默，几秒后继续问：“如果我投降呢？我发誓以后的一辈子都给联邦政府服务，只要留下我的命。”
夏佐摇头。
“这不符合规章制度！”霍普金斯博士当大眼睛震惊说，“按照法律，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投降，你必须去请示上级，联邦最高法院才有资格处决我！”
夏佐依然摇头，看着博士不敢置信的神情，面无表情说：“以我的军衔和权限，有权利临场决定是否接受投降，我的判断是，不接受，投降驳回，彼得·霍普金斯先生，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只是担心自己人造人的身份会暴露吧？哈哈哈哈哈！”霍普金斯博士迅速地明白什么，“你以为自己能永远地隐瞒身份吗？哪个人类知道你的身份后还愿意靠近你！”
“有啊，”夏佐轻声说，“有的。”
鄀九州……一直都在呢。
“或许是为了隐瞒身份……博士，给你一条生路的话，我会心有不甘。”
夏佐举起枪，枪口瞄准。
“你也明白不甘是什么？”
“明白的。”
“不甘……我也有啊，我也有啊！”博士大叫，甩掉手中的公文包，十几个资料盘从包中飞出来，霹雳啪哒砸在墙上。
小不点把身体藏在夏佐的腿后，和夏佐一起冰冷地注视这个突然癫狂起来的人。
“人造向导计划还是没有成功！没有成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不能造出没有缺陷的向导！战争这个小人！竟然放弃我！为什么！我的前途！我的名誉！我的钱！都没有了！都没有了，都没有了……我爱你们啊，这是爱啊！！！竟然拿枪指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原来是被老大放弃了？
战争……mr.战争？这家伙真的是无处不在？竟然和米斯特研究所有关系？
博士癫狂地嚎叫，夏佐和脚边的小不点对视一眼，一大一小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给他一个痛快吧】这个意思。
虚虚搭在扣板上的手指紧绷起来，夏佐感觉手掌中枪膛发热，能量涌动着蓄积，枪口泛出蓝光。
就在他要扣下扳机的一瞬间，一声嚎叫突然在他的脑中响起。
【啊啊啊啊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整个基地的人都被这一声惊起。
夏佐按住被针刺一般的眉心，震惊地瞪大眼睛。
这个基地中，覆盖范围这么大的向导只有——
——夏佑！
一直躲在夏佐腿后的小不点猛地冲了出去，同一时间爆炸产生的振动传播到夏佐脚下，夏佐跄踉了一下，从枪口射出的电磁弹丸瞬间脱离准星。
陷入癫狂的博士扑过来，在夏佐避让不及的时候握住他的手。
“炸弹……xd1001擅自做手术取下炸弹！xd1009，去杀了他！不被控制的xd1001比我更危险！”
这么说没错，没有枷锁，仇视人类的xd1001一旦超出控制，一定会给联邦带来危险。
杀……不，需要控制住。
“夏佑在哪里？”夏佐问，“你一定知道的。”
“炸弹最后显示的坐标是港口二楼……”
夏佐扯着博士的领子，跟着一溜烟就跑的小不点冲了出去。
女孩明显比夏佐更熟悉基地的地图，光着脚没有穿鞋竟然跑得和夏佐一样快，白裙飞舞着穿过一堆拿着枪的机器人，皱着眉的夏佐提着博士，在机器人此起彼伏的“发现目标。”、“瞄准。”、“追随目标。”中踩着一个个机器人的头跳出好远。
博士似乎被流弹集中了，夏佐没在意。
等体力比从前虚弱很多的他拖着一个人跑上港口的二层，首先面对的是因为爆炸焦黑一片的大厅，和两个他非常熟悉的男人。
鄀九州正在给半个身体都变成焦炭的夏佑绑绷带，见到夏佐就把手中的绷带卷一丢，兴高采烈冲过来。
“小白脸我好想……”
夏佐没有听到自己情人说了什么，博士在他身后，掏出一个仪器抵在他后背，语气格外阴森地说：“xd1009……零号方案启动。”
【xd1009，零号紧急方案启动。】
【纳米机械群正在激活……已激活。】
“杀了xd1001！”
对面三人，骂骂咧咧捡起绷带给自己缠上的夏佑，抱住夏佑腿撒娇的小不点，和终于见到夏佐高兴扑过来的鄀九州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确认，抹杀目标，xd1001】
灰发碧眼的人造人眼中一丝神采也没有。
他张开嘴，冰冷地吐出一个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