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所处的地方就是一方牢笼。不是狭小的铁打的牢笼,这里是一处极其隐蔽的山脉之间的训练场,绵延千里的沃野之地,但是它依旧是个牢笼。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那是个牢笼,我以为那就是全世界,直到后来遇见了她。
我是一个暗卫,大秦帝国为未来的君主培养的杀戮机器,没有感情,不会表达,我甚至不怎么会说话——没有人告诉我们人类需要交流,我们只需要按照训练官的指示,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就好了。如果不是必要,我们彼此之间不会说一句话,这很正常。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下去,训练、吃饭、睡觉、再训练……每天三点一线直白毫无变动。然而有一天,我和其他一些人被带离了这个巨大的训练牢笼,我们见到了一个人。
在此之前,我们也曾经被派遣出去执行过很多任务。我见过很多很多的人,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让我心动。因为她是主人。我的主人。
她很小,小的不可思议。
小小的手和小小的脚,显得娇嫩柔弱。她的脸蛋并不是和我接触的其他人那般线条冷硬,带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粉红色,和她的手脚一样柔软。我无法形容那种艳丽,只觉得一瞬间好像花瓣飞进了心间。
她坐在高高的软金丝椅子上,小脚丫子来回晃悠,我们跪在她的脚下,连仰视都不敢——我是偷偷看她的,这是罪过。低贱的我们没有资格仰望她。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很亮,就那么直勾勾盯着我们,新奇不已。我听见她脆生生的话空灵的像山泉水叮当。
她小小的指头指着我们,天真地歪着脑袋:“这是什么?”
旁边衣着华贵的男人恭敬地回答:“这是您的剑,陛下。”
从那以后,我们就留在她的身边,成为她的剑。
我并不起眼,每一个给她挑选的暗卫都有着俊美的容颜姣好的身姿,更有常人无可企及的天资和武功。从三岁开始一层层筛选,从三岁开始一遍遍告诉我们,她是主人,她就是天神,她就是我们生命中的一切。我们的存在因为她需要,能为她奉献所有是莫大的荣幸。
荣幸!
我何等的荣幸居然能成为她的暗卫?每天只要看到她、只要能看到她,我的全身都像有无数只野兽在挠、在嘶吼,我是如此卑微而虔诚地敬仰她,我不敢对别人诉说我的爱意,这是对尊贵的她的亵渎。我只能像个罪犯似的缩在我黑暗的角落里,狂热地膜拜她,高高在上的、夺目耀眼的神。
我知道有这种思想不止我一个,所有的暗卫都是这样。就是这种难以启齿的、龌龊的思想,却是比牲畜还卑贱的我们生存的唯一动力。
她给我们取了名字,她夸赞我们是大秦帝国最忠诚的子民,她甚至赋予我们她尊贵的姓:秦。
我叫秦昭。
昭,日明也。她在名字中赐予了我一生都无法触摸到的光明。
不过她有一句话说错了。我不是大秦帝国最忠诚的子民,我是她最忠诚的子民。我偷偷在心中说着,第一次尝到了甜蜜的味道。
我是她的,只是她一个人的。
我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看着她从稚嫩的娃娃成为青葱的少女。她愤怒朝堂上那些混账趁着她年幼夺去她的政权,她愤怒自己只能看着大秦帝国在蛀虫啃食之下没落,而她这个帝王却无能为力。
我想杀了那些人,他们全部都该死。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没有接收到命令,即便我发了疯了恨也不能动他们一根毫毛。
我的陛下,我尊贵的陛下怎么能因为那些肮脏的东西伤心?他们怎么敢!
最后的最后,就像故事结尾一样,庞大的泱泱秦国终于衰败,那些人在死之前也不忘记拉上她这个国君做垫背。他们把她身怀天元珠的事情故意泄露出去,大国小国整个天下的人都着魔了。
无数的铁蹄踏上这片她曾经统领下的国土,践踏着她的尊严和高傲。他们搜遍了皇宫,在民间肆意烧杀掳掠,扬言找不到她就杀光整个大秦的子民。
她没有离开。是的,宽厚如她、骄傲如她,怎么可能放下子民离开?是他们,是他胆大的暗卫们擅作主张打晕她离开。
陛下,你可知道我们忠诚的从来不是大秦,而是你。
为了迷惑拦截追兵,他们不断的分成一队人又一队人,终于只剩下他和她了。
醒来后的她没有怨恨他们,她望着他,这个唯一存活满脸鲜血沉默而固执的暗卫,指着山间说:“秦昭,带我到那里。”
那是一座庙宇。
在那里,她把天元珠交给他。
一串常年戴在她腰间的、极其普通不起眼的盘龙形状腰佩被她高高举过头顶,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光泽。
“你看,这就是天元珠。”她随手拨弄着腰佩,笑的狠辣而癫疯:“想不到吧,天元珠居然是一块盘龙腰佩,想不到吧哈哈哈。那些蠢货们每天都有机会瞻仰它,谁让他们蠢到就是发现不了呢?真是蠢货,是吧?”
他沉默地听着。
她随手把腰佩扔进他手心,秦昭慌忙接住,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亮而自信,即便她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但隐藏在灵魂中亘古不变的骄傲不允许她低头。
“寡人活不了了。”她平静地说着:“你要代替寡人永远活下去。”
他惶恐地望着她,手上的东西还带着她灼热的体温。
“你比寡人大十岁吧?怎么整天跟块木头疙瘩似的闷?说句话呗,临死了还不让寡人听一句?”她哈哈大笑,伸出指头挑起他的下巴:“真好看的一张脸,可惜啊,以后不能天天看了。”
他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陛……下……”
话还没有说完,她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总是嘻嘻哈哈的脸上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烈焰明眸紧紧盯着他,张狂的唇勾起狠毒:“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会死的,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我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我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我会让所有背叛者付出代价,我要让那些践踏我的土地我的子民的人死无全尸。
……我不甘心啊。
直到死,她都这般坚定而固执。
“追兵就要来了,带上东西马上离开。”她冷漠地拭擦着剑,这把腰间的跨剑她从来没有用过。逼人的锋芒不属于天下任何神兵。
他不说话,沉默地低头。
“连你都学会反抗寡人了?”她侧脸,冷笑。
秦昭从来没有尝过万箭穿心的痛,直到那一刻,他真真正正体会了心脏剧烈抽搐绞缩的煎熬。
他像往常接受任务一样把右拳放在心口,给她最尊敬的帝王、最爱的女人最后一跪,离开了。
再见面时,她的尸体被吊在大夏国宫门口,人们像看猴子似的指指点点嘻嘻哈哈观赏这位以前指点山河的君主。他就默默地站在人群中,麻木盯着她乌青的、不再娇嫩的脸。
陛下,秦昭回来了。不要怕,昭很快就会和你团聚。我和以前一样守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将她亲手埋葬在群山之间,石碑上只雕刻了两个字:挚爱。他在旁边建了一座茅草屋,从那以后,他就守着他的陛下,守着她一直活着。代替她活着。而那块天元珠则被他挖开胸膛的肉放了进去,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不管生和死。
时过境迁。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他在坟墓旁边遇到了一个人。
秦昭盯着那个和尚,目光冰冷带着杀气。这是属于他和她的地方,所有擅自闯入的人都要死。
可是和尚却笑了:“大秦帝国的君王是不死的,你在这里守护的只是她一世的肉体,现如今的她早就转生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去了。”
他呆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死脑筋。”和尚叹口气,“虽然秦国灭了,但我好歹也还算是国师。用你身上的天元珠能够找到她,去吧,别让她等久了。”说完这些话,他消失在原地,就和他来时候一般无声无息。
他凝望着被精致打理的坟墓,温柔地抚摸,费力的用几乎功能退化的喉咙说出了千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登……沃。”
等我。
走下山的他才知道世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帝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民主共和。君王不复存在,连帝制都被推翻了。
迷茫的他拿着从自己身上挖下来的天元珠,在浩大的疆域上一步步寻找。曾经地广人多的大秦帝国倾尽数月找到了她,而今,他一个人一步一步花了两百多年找到她。
瘦小的乞丐瞪着大眼恶狠狠盯着他,像一头小兽,只要他一靠近就会扑上来撕咬。
他蹲下,凝望着她,张开双臂,用全世界最温柔的声音道:“陛下,我找到你了。”
大秦帝国第三十一代君王称谓:承昊帝。
昭,日明也。
明我心者,昊也。
——你是我永生守护的绝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