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章华身在官场之中,自然懂得谨言慎行,觉得郑栩爬了他的墙头一事关系重大,便假做无事发生,对谁都闭口不谈,想着这件事情便这样翻篇了。
可没想到,两日之后,郑栩又从他家墙头翻了进来。
然而这一日章华回家早了一些,已经吃过晚饭,郑栩翻进来的时候,他正打算沐浴更衣之后便就寝。
影影绰绰的油灯在窗户上投射出来一个纤细的剪影,郑栩敲屋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不自觉抹了把脸才又继续:“章大人,是我。”
不过两面之缘,但章华听出来了郑栩的声音。
他换衣服的动作一顿,重新将腰带系好,又将挂到一旁的外裳披了起来,然后才给郑栩开了门:“郑大人?”
他往外头瞟了一眼,了然:“又是替三皇子办事?”
可是郑栩说“不是”,又抬了抬手,解释道:“上次的事情已经办成了,我这次是特意来谢谢章大人的,这是谢礼。”
章华这才注意到一向抱着剑的人今日手中没有提剑,倒是拎了一坛子酒。
郑栩介绍道:“这是三皇子珍藏了许多年的杏花酒,一共只有三坛,这一坛赏给了我,如此佳酿,我想着不能独享,就来了。”
他真诚道:“章大人可要尝一尝?”
章华其实想问既然不是被逼之举,为什么有正门不走非要翻墙,可是被郑栩这真诚的眼神一看,就又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或许习武之人都沾了些江湖气息,不拘小节也就罢了,特意一问反倒显得他斤斤计较。
何况,他曾经那些年往事不堪回首,而这些年独身一人也没什么朋友,有人来特意找他喝酒这种事,郑栩这是第一个。
章华释然一笑,侧身退开一步,将郑栩请进门,道:“既是三皇子殿下的赏赐,章某却之不恭。”
郑栩终于有了点出息,没有丢人,跟着章华进了门,将酒坛放在桌子上,不动声色打量章华这间屋子。
他上次其实没有完全骗章华,虽然那一次他纯粹就是为了翻章华家的墙头编出来的“给三皇子办事”,但实际上他平日也的确不常跟在三皇子身侧,是三皇子在宫外打探消息的眼线,观察力一向了得,所以此时不过潦草数眼,已经把章华这屋子给摸了个彻底。
——章华屋子里的确没有另外一个人生活的痕迹,也就是说,上一次他翻墙入院并不是赶巧在章华的夫人不在家中,而是章华已过三十,却真的尚未成家。
郑栩心中慢慢思量,仔细琢磨,瞧见章华取了两只酒杯过来放在他面前,衣袍宽松,外衫松松地披着,显得人温和又慵懒,与之前见着的“章大人”又有些不同,郑栩脑袋一卡,思路瞬间就打了结——他刚刚想到哪里来着?
他愣神的功夫,章华已经替他斟了一杯酒,笑道:“那我就借花献佛吧,郑大人,请。”
杏花酒的确是三皇子的珍藏,只不过是之前因为别的事赏给郑栩的,郑栩舍不得喝,这时候想起来拿来当做登门借口,一杯喝下,只觉得唇齿间都是酒香,抬头去看章华:“这酒,可算对得起章大人入夜不睡给我开门了吧。”
章华心中腹诽,心说你倒是还知道此时此刻是什么时辰,面上却仍旧笑,拇指和食指拈着酒杯往唇边送,将刚刚那一杯酒一饮而下,道:“多谢三皇子赏赐,多谢郑大人。”
[四]
……谢早了。
章华第二日清晨醒来还有些宿醉的头疼,此时天色已经微亮,明显是要比他寻常时候起得要晚一些了。
好在这些时日他忙于南郊水渠之事,皇上准了他无事回禀便不用去早朝,看好水渠修复之事才要紧,不然今日他必定是要迟到了。
章华揉一把昏沉的脑袋,翻身坐起,坐在床沿散睡意的功夫,听见了外头一些“噼里啪啦”的动静。
他好静,府上的下人本来就很少,也都做事稳重,不会弄出来这样的动静。
有外人?
章华推开门往外一瞧,这才想起来昨夜的事情——他不胜酒力,喝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床上——但现在他知道了,因为郑栩正在他家院子里练功。
这人别不是在自己屋子里睡了一夜吧……
于他而言,这就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过了一夜没什么区别,章华心头一紧,眉头都皱起来了,赶紧仔细回想自己睡着之前发生的事情,可除了记得自己喝酒喝得有些快意以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喝酒误事,喝酒的确误事。
章华已经许多年没有这种事情超脱自己的控制之后的无力感了,他抿了抿嘴唇,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郑栩,郑栩却已经回头看见了他:“章大人,你醒啦?”
春末夏初,郑栩练功练得额头见汗,顺着线条硬朗的脸颊滑下来,滑过喉结,一滚,没入他玄色劲装的衣领之中。
章华别开眼去,应了一声“嗯”。
郑栩已经一边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往章华跟前走,他肩宽腰细腿长,从院中到房门前的距离几大步就走了过来:“我不知章大人酒量浅,昨日章大人喝醉了,你府上又没守夜伺候的人,我怕章大人难受,就自作主张留下来……”
他又往前走一步,鞠了一礼:“请章大人莫要见怪。”
离得近了,郑栩身上的热气都辐射出来,章华觉得眼前这个人热烘烘的,有着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虽期待却从来没资格有过的蓬勃朝气。
章华定定地看了郑栩一会儿。
对方的理由合情合理,可章华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他二十出头时所托非人过,如今又已经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之上摸爬滚打数载,实在不是个容易骗的。
郑栩在刻意接近他,原因不明。
章华心下思量,而后慢慢吐出一口气来,敛下自己的眼神,道:“郑大人说笑了,是我要多谢你留下来照顾我,给郑大人添麻烦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房内走,又道:“只是我还要去南郊,便不留郑大人吃早饭了。”
郑栩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眼神变了变。
那酒的确是好酒,到此时尚有三分酒香浮在屋内,郑栩想到前一夜章华醉了,脸色微红,眼眸带水,却酒品极好,只是懒懒地靠在桌子边的模样,他心头猛地一跳,耳朵根就慢慢地红了。
他这样一呆,稀里糊涂就被章华客客气气地送客了。
待走到门口,郑栩才反应过来,伸手拉住了章华。
被他阴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怎么到了章华这里就不好使,接连几次在章华这里丢人,郑栩在心里骂自己不中用,嘴上却很快道:“我想起来一处摊子,那儿的萝卜糕做得极好,章大人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章华客气道:“多谢郑大人,只是公务在身,我怕是来不及了。”
可郑栩不想放人,指了指不远处街角的位置:“不妨事,是我送的酒害章大人宿醉晚起,自然该我负责。吃过早饭,我骑马送章大人去南郊便是。”
他怕章华拒绝,又道:“正巧,我也有些事情要到南郊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