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章华站在没过膝盖的水中,即使是已经初夏,可这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头穿着浑身湿透的衣裳泡在冷水之中,他还是冻得浑身有些发木。
但郑栩一来,局面立即就被控制住了,章华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松下来。
两个人隔着重重人群对望一眼,郑栩气势十足,心里却在等着章华的感谢,然而章华却只是冲着他笑了一下,而后侧过身去同他身边的副手说了什么话。
章华冻得脸色发白了,嘴唇更是一点血色没有,倒是眼尾很红,眼睛里面全都是红血丝,浑身湿淋淋的,露出来这样一个笑容,让郑栩莫名觉得他像是开在暴雨中的一朵花,马上就要被风雨摧残败谢了。
这个人,也太笨了。
哪里有他这样当官的,亲自泡到水里头如果能收买人心也就算了,可这一团糟的情景眼看就不是这种简单的招数就能摆平的,郑栩随便将马栓在了一旁的树桩上,朝章华那边走过去。
他左侧佩剑,右手拿着一条马鞭,身高腿长,几步便走到章华跟前,刚想开口劝章华回去,就听见章华正在说:“那个人是三爷的亲卫,既然宫里插手这事情了,你听他指挥便是,我得回去换身衣服,不然怕是要冻病了。”
郑栩:“……”
章华继续道:“有官兵在这,百姓都会安分一些,你也不用太过忧心。”
郑栩:“……”
他离章华三步之遥,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章华抬头看见他,裹着一身湿透贴在身上的衣服走过来,声音有些抖,喊他:“小郑大人。”
明明“郑大人”与“小郑大人”之间不过多了一个字,可郑栩就是觉得被章华这样叫莫名让他耳根发烫,他下意识抹了一下自己鼻子下面,应道:“章大人何事?”
章华看着他,轻声问:“我能信你吗?”
章华的声音淡而轻,飘在空中的水汽里面,郑栩心里头立刻开始不争气地“噗通噗通”乱跳,他第一回杀人的时候都没这个样子,强撑着面子说:“当然可以。”
章华身上湿透,水顺着头发稍往下流,他拢了一下头发,对郑栩说:“那这里,我便交给小郑大人看顾了。”
而后没等郑栩答他,章华冲郑栩微微欠了欠身,说“多谢”,就拿着聊胜于无的那把伞从郑栩身边擦身而过,从容地走了。
郑栩哑然,感觉自己好像误会章华了。
他觉得章华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两个人的胳膊好像是碰到了一下,但仔细琢磨,又好像并没有挨上。
郑栩微微垂头,眼神瞄了一下自己的上臂。
而后他抬起头来,手中马鞭绕了两圈,神情已经冷峻下来,抬起往前走了几步,叫来自己的手下。
他来的确是三皇子有指示,不然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拿三皇子的腰牌狐假虎威。
手下看郑栩手中折了三折的鞭子就胆寒,小心道:“统领,前头已经清理干净了……如您所料,石料确实有问题,是次品。”
郑栩脸上不辨喜怒,只瞟了一眼崩塌的那一处工事,说:“我们这次只是来帮忙的,懂吗?悄悄去查石料的来源,还有,刚刚是谁先带头挑事的,带过来见我。”
手下立即去执行命令,又被郑栩叫了回来。
“不用找挑事那个人了。”郑栩手中的马鞭又绕一圈,“这会儿估计已经趁乱走了……石料有问题的事情暂且不能声张,等入夜了,你去调一批合格的料来,先记到我的账上。”
雨势终于渐渐有了要停的意思,郑栩握着马鞭立在原地,像一只静待猎物的豹子,眼神犀利地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章华的副手,采买,工匠……
他倒要看看是谁又在搞次品石料的鬼,将人绳之以法之前,他不介意先替受灾的百姓教训教训这些奸商。
[八]
雨在傍晚停了。
郑栩点了几个官兵的名字,让人留下看守,又给那为首的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入夜了去办自己交代的事情,剩下的原地解散,各自回暗哨的位置去。
这些兵原全都不是兵部征募的朝廷官兵,而是三皇子府上的一队府兵,列在郑栩统领之下,专做打探消息、暗中保护的事情。
郑栩将人遣散了,自己骑马回城,前些日子章华答应了让他入住府上做个歇脚的地方,可之后他就被三皇子派出去办了趟差,到今日才终于有机会去找章华。
章华的住处在城东,离南城门有些距离,郑栩牵着马走一遭,路过药铺的时候还抓了防治风寒的药,到了章华府上,却敲了好半天的门才终于有人应声给他开了门。
门一开,里头是个妇人打扮的女子,长相说不上多美得惊人,却也娴静美好,绝不像个粗使丫头——郑栩来章华府上两回,也没见章华府上有使唤的丫头,只有两个年纪可以都做章华娘了的婆子。
郑栩心下一沉,心道难不成自己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之前都想错了?
阿樱天生怕官兵,总觉得他们凶悍,而郑栩天生线条冷硬,没见着章华的时候是有几分煞气的,于是阿樱看见郑栩便有些怯,问:“官爷找我家大人吗?”
郑栩舌尖抵了抵上颚,说“是”,又问:“章大人不在家?”
“在——”
“阿樱,是谁啊?”
章华穿一件布料柔软的常服从内院走过来,看见郑栩便了然了,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小郑大人。”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今日多谢小郑大人帮忙。”
郑栩险些把马直接牵进章华府上的内院,还是跟着章华一同出来的管家接过了郑栩手中的缰绳,说“小人替大人将马养到后院去吧”,郑栩才想起来放开了手。
阿樱见章华亲自接出来了便不再说话,她本就有几分畏惧郑栩,乐得缩在章华另一侧,一回内院便借口道:“药该煎好了,我去看看。”
郑栩正从怀里往外掏药包的动作一顿,穿着一身湿衣服便坐在了人家凳子上,道:“我是来看看你淋雨是不是病了,既然章大人无碍,那我便放心了。”
章华给他倒了一碗热茶,笑着看他,没有应话。
郑栩捧着茶碗喝一口,又说:“且水渠之事没有你想得那般简单,日后有事,章大人就来找我。”
他看见章华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顿时有些坐不住,将碗里头的水一饮而尽:“如此,我便先不打扰了。”
还是没人应他,郑栩只好起身要走,结果章华手里拿着一条手巾递了过来,对他说:“小郑大人今日辛苦了。”
章华等郑栩接了手巾,才又说:“新宅院找好了吗?”
那手巾干燥柔软,还带着熏香的味道,和章华身上屋子里是一样的,他讲不上来是什么味道,淡而雅致。
郑栩呆了一会儿,一向瞬息之间就能把人算计了的脑袋才反应过来章华在说之前他说“原来落脚处不方便了”的事情,甚至还结巴了一下:“还,还没。”
他拿手巾擦脸上不知道是还没干透的雨水还是汗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所以还要叨扰章大人几日。”
阿樱在后厨房犹豫纠结了一会儿,药已经煎好了,再等就该冷了,章华本就着了凉,得趁热喝药才是,只好硬着头皮又把药碗端了回来。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刚刚那个很凶悍的官兵耳朵根发红,看起来像是也淋雨病了。
她迟疑着将章华的药碗端进去,还按着原来的习惯喊章华“公子”,说:“这位大人也淋了雨,我再去煎一份药吧……后厨应该还有热姜茶,我去端来。”
她说完就往外跑,被章华喊着名字叫了回来。
章华把那碗药递到郑栩跟前,话却是对着阿樱说的:“你回家去,成了亲的姑娘哪里有成日往娘家跑的道理,我让管家煎药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