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真觉得我可以再入人道?”
瞻砾打完了一套拳法,坐在廊下歇息,瞥眼瞧着惬意饮茶的灵香,问出了埋在心中很久的问题。
他实在不相信,这种横制魔族几百年的问题,灵香仅来魔界三年,又能有什么法子?
“那是自然,”灵香放下茶盏咂了咂嘴,尔后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转而改口道:“不,是必然。”
看着灵香神情闲适,瞻砾不禁有些迟疑,他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灵香如此执着于让自己成为人。
倒不是瞻砾不愿意,师父说的,又怎会错呢?只是他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的,有些事情,又何必太过执着呢?
瞻砾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一旁啃小果的阿道,毕竟他可是常说,“人”是没有几个是好东西的。
奸狡谗猾,自私贪婪,怙恶不悛……
“可是做人有什么好的……”一想到这,瞻砾忍不住嘟囔了起来。
忽然沉寂,让瞻砾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他连忙结舌解释:“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是啊,师父也是人啊,可师父又那么好……
灵香抬了抬手,却没有说话,只是吸溜了一口茶,茶气氤氲了她的双眸。
这个问题,灵香也没有深入地想过,只是自己生而为人,便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可瞻砾这么一问,反倒让她陷入了深思。
是啊,人有什么好的呢?
许久之后,灵香才放下茶盏。
“你可知我为何为你取名‘瞻砾’?”灵香叹息般问道。
瞻砾摇了摇头,起初还觉得有些别扭,后来却觉得,有个名字好像还不错,并未多作深究。
“那么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要仔细听好。”灵香坐起身子端正神色。
瞻砾点了点头,灵香稍作沉吟,继续说道:
“大千世界,芸芸之众,皆可谓沧海一粟,渺茫一砾,你是如此,我亦是如此。”
“所以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并不能回答你,因为就算是我,生而为人这许多年,也没弄明白为什么,毕竟我也不曾阅尽千帆。”
“圣贤皆言,不可管中窥豹,不得观砾为山,可我却以为,一花一世界,一石一乾坤。”
“众生有百相,唯己可勘明。”
“因此,所谓“人间疾苦,百事兴哀”的,这些都是要你日后亲自体会了才可以,旁人说了不算。”
“满打满说,人这一生,也不过三万日夜。是不断追寻,上下求索也好;或为苍生,或为己道,亦或是柴米油盐也罢。”
“七情怀心,覆则逆天改命,顺则养耆绵延;六欲所控,贪嗔痴恨己伤,求而不得劳损。”
“许多事情,亲身经历了,明白了个中道理,往后不论好坏,也都能坦然接纳,从容面对了。”
“诚然期间不乏生离死别的痛苦,却也会有生生不息的坚强,亦能感受一呼百应的壮烈。”
“这就是人啊,穷川之斗,物尽其源,养物作春,纳流成渊。”
“吾等皆山砾,聚而成山,立地顶天,有兰既馥,载清载明。”
……
看着山下聚集成群合力抗敌的道门,瞻砾想起了不久之前灵香同他说过的话,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大约便是聚砾成山,一呼百应吧……
灵香常说,万里行路,见自己,见世界,见众生。其实她当时的话,瞻砾也听得稀里糊涂的,但却明白了一点,便是须得亲身感受过一切,方能再做定论。
由自己定论!
一瞬间的恍神,围攻商陆的道门便已去了二三,剩下的也在铜人的强风中处境堪危。
然而就算如此,所有人也没有丝毫的退却,依旧在顽强抵抗中,寻机破敌。
若是旁人,早就动容于这份执着,偏旁观一切的是瞻砾,他实在不理解这些人的“明知不可为而非为之”。
不过不重要,一切都是为了救师父。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却没那么容易。
那群道人应付几个铜人巨像都自顾不暇,更莫要说接近商陆了,便是他身侧的两尊铜人,便够喝一壶的了。
本来赵无恙拖延之时,瞻砾是打算出手的,可他那阵法着实怪异,唯恐贸然出手便会陷入局中,这才不得已按下不发。
如今可好,商陆留了两尊铜人护佑在侧,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按说商陆应是刀枪不入术法不摧,如今却有所防备,看来他的无坚不摧,得益于背上的机关,如今机关尽数放出,所以会薄弱许多。
如此推断,便也说得过去了。
只是如何才能引开他身边的铜像呢?
正在瞻砾思索对策之时,却见辛夷单枪匹马,一跃到了商陆面前。
这家伙在想什么?
瞻砾曾听灵香说过,此人见长于匿杀之道,并不擅正面应敌,而今却挑衅商陆,岂不是去送死?
错神之际,辛夷一跃而起,高举鹿角刃,朝着商陆便劈砍而去。
商陆岂是吃素的?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仅仅是动了动指头,身侧一个铜人提着长戟直刺辛夷。
铜人来势凶猛,辛夷却不见慌乱,半空之中扭转腰身,几个翻腾便躲开了,尔后以刀支地,借着力与铜人拉开身位。
商陆身边只剩一个铜像,想来也是好对付的,瞻砾正要出手,却与辛夷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意思是现在时机未到?
瞻砾这才明白,原来辛夷在以身做饵,引开商陆身边的守卫。
看来他早就被辛夷发现了,果然是极厉害的匿杀之道,自己这三两手段,在他面前还真是不够看的。
只是剩下的这一座铜像,辛夷又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轰隆巨响,一张土手拔地而起,一把抓住了守在商陆身边的铜人臂膀,随后一个土人从地下爬了出来。
这土人大小与商陆的铜人无二,只是斑驳的裂纹遍布全身,碎石尘土不断抖落,瞧着脆弱极了。
这是守诚的手段,土法的注灵化形,虽说原本该是石人才是,可以分身之力,多少还是有些吃力的,能施展出来就已经不错的了。
而且守诚也猜到了辛夷的目的,这才放手一搏。
横竖是要引开阻碍,法子怎样不重要。
至于那些个道众,倒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非是守诚不在乎,只是他相信一同而来的同门和道友,毕竟修行多年,谁也不是饭囊衣架,那一身的修为可是实打实的。
况且众人伐魔意志坚定,可不是心血来潮头脑一热才来的。
土人扯过铜像的臂膊,身子一转,一个过肩,便将铜人甩了出去,随后纵身一跃,稳稳地踏在了铜像的胸口上。
看着这一切,瞻砾不禁啧啧称奇——瞧着胖得跟球似的的泥人儿,居然这么的灵活,还真是始料未及。
两座巨像都已离开了商陆,现在总该是出手的时机了吧?
瞻砾并没有贸然出手,而是看向了辛夷,毕竟自己并不擅长奇袭。
然而辛夷只是与铜像来回地拉扯,并没有看过来的意思。
难不成方才是自己会错意了?
瞻砾有些疑惑,却依旧躲着,唯恐一击不成,前功尽弃。
守诚的土人终是泥沙,虽得先机,却硬不过铜块,又怎是对手?不过两三个回合,便已是残躯断肢破破烂烂,被铜像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而辛夷也没有好到哪去,面对坚硬的庞然大物,便是躲闪便已经用尽全力,更莫说伤他分毫,不一会便被铜像握在手中。
就在商陆指尖微动,准备捏碎辛夷之际,后者看向了瞻砾躲藏的地方。
就是现在!
瞻砾立时会意,只见他飞身而出,聚灵于指,趁着商陆不备,直取天灵而去。
一指点下,光华骤闪,再一屈指,风波弥散,最后成拳,尘土飞扬。
……
“不若今日便教你一套新功法,虽非我所长,但若是你,想来定能小有所成。”灵香很是自得,仿佛这套功法是她自创的一样。
“什么功法?”瞻砾暗暗白了一眼,没好气地回问道。
怎么嘛,总不能冷了这小师父不是?再说了,多学点总归是不会错的。
“磐石固坚,水滴可穿,聚山之岩,草木可裂。”灵香说着,背起了手,活像个学堂先生“这便是寸功,以尺寸之力,顶万千之钧。”
……
“寸功!破石生花!”
一招点下,商陆直坠入地,霎时间激起层层尘浪。
就在这时,十二个铜人轰然倒落,一个个跟断了线的木偶似的,机关零件四处迸射,就如同油锅中落入了水花一般。
辛夷几个纵身,从一堆零件中逃离,落定之后,这才一声长叹。
好险,还以为会死在这……
正当众人松了一口气,以为总算结束之时,尘雾之中,一道身影爬了起来,赫然是方才被打落的商陆!
这……
这怪物怎的恁难杀?
商陆却纹丝不动,待到尘埃落定,众人这才发现,商陆的身体竟出现了一道道裂纹,从头顶蔓延交错,整个人仿佛都要碎了一般。
果然奏效!
瞻砾正准备再补一击,可就在这时,一道雷法落下,正正打在商陆的身上。
是成騋。
强敌落败,自然得要斩草除根!
随着雷法的消散,商陆的身体也化作了齑粉,可出乎意料的是,齑粉之中竟还有一道身影……
是一个小孩儿!
原来商陆的身体也是一个机关!
而他们居然被一个小孩儿耍弄得如此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