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赵匡胤原本那都已经拧到一起的眉毛却是又重新松开了。
嗤笑一声,挥挥手示意王继恩先下去,道:“你虽然素来胆大包天,但绝不是没有轻重,没有脑子的人,曹彬那人我了解,就算是你撑腰,他也万不会如此不智,你们俩,到底是有什么倚仗?总不会真的是要造反吧。”
赵光美倒是神色如常,还从桌上夹了一块羊排,边啃边说道:“不是我在给曹彬撑腰,是商行在给他,也给我撑腰,商行可不是我的商行,是咱们赵家,是大宋的商行。”
“这又有什么区别?”
“大哥二哥,你们没详细的了解过曹彬是如何整肃禁军的么?”
见俩人都在皱眉,赵光美索性解释道:“权力有两种,一种是自上而下,一种是自下而上,正常来说,朝廷的权力几乎都是自上而下来的,但是商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是自下而上的,这也是商行和其他衙门最大的不同。”
“我虽然是任命曹彬去整肃禁军,但是同时我几乎没有给曹彬任何的权力,而是通过选举的方式组成了督查队,是由各营兵户们通过投票选出代表在跟着他做事。”
“这些被选出来的代表都是老兵户,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生在军中,长在军中的,军中这些个中层将领,哪个贤,哪个明,哪个野蛮,哪个只会拍马屁没有真本事,他们比谁都清楚,所以,我是直接让他们给曹彬提供嫌疑人名单,再由他们去收集证据,一旦证据确凿,就会将人抓捕,送审。”
“商行的军事法庭,是只有审案的权力,没有判案的权力的,我特意设置了陪审团的制度,由我姐夫那些退休老将,老兵,烈士遗孀共同组成,兼职制,每次开庭审案所挑选的具体人员完全随机抽取,陪审人员事先也完全不知道具体案情。”
这么一说,就连杜太后也不禁大感兴趣,道:“那到时候听谁的?”
“听陪审团的。”
“可是按你所说,这些人不懂刑名,也不懂法啊,不会冤枉了好人么?”
赵光美笑着道:“可他们,代表了牙兵啊,这些人,才是商行真正的底层支撑,也是我此次整肃禁军的核心思想,所谓的法度,在我看来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我这么干,是在培养禁军的主人翁意识,至于他们冤枉与否,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军中上下的牙兵觉得他该死,冤不冤,他都得死啊,当然,如果军中的兵卒们觉得他不该死,法,又算什么呢?军中的事,说到底跟外边是不一样的,简单粗暴一点,挺好。”
赵匡胤道:“陪审团的话,比我还好使么?”
“对,比你好使。”
“伱说什么?”
“我说,比你好使,大哥你就算把我给撤了,我也还是要这么说,曹彬干的这个事儿我事先并没有指使,但是,我觉得他干得好,干得漂亮,他要是不这么干,我还真要撤了他,再不用他了呢,大哥若是要惩罚曹彬,就先惩罚我吧。”
赵匡胤闻言都气乐了:“怎么,商行,不是大宋的商行?禁军,不是朕的禁军?”
赵光美闻言将筷子放下直视着赵匡胤道:“大哥此前曾说过,要与牙兵共天下,难道只是说说?要给将士们管束主人翁意识,最根本的方法,就是让他们相信,他们真的有权力啊。”
“这个权力要如何体现?投票,毫无疑问是最简单的方式,监察代表,是兵卒们一票一票投出来的,陪审团,也是从老兵之中随机选出来的,若是监察代表,陪审团已经认定了的事,可以被大哥一道旨意就轻易推翻,那这个投票之权岂不成了摆设?这么一点点权力都不给他们,那还说什么主人翁,咱们要如何才能让他们相信,我大宋,真的是要与牙兵共天下呢?曹彬代表的不是我,他拼死维护的也不是我,而是这千千万万个牙兵,一票一票投出来的结果,此乃禁军之中,千万人之意志,当在,皇权之上!”
“皇权,之上?”
赵匡胤盯着赵光美,赵光美坦然相对。
“那如果有朝一日,曹彬把我的人也给抓了呢?”
“若是所有牙兵代表共同指证,审判有罪,那就说明,大哥您看错了人,这种人还是早杀,早好。”
赵匡胤闻言咣得一下拍了桌子:“你以为这样,我就不敢杀曹彬,不敢动你了么?!”
赵光美坦然道:“大哥如果强行下皇命的话,我一定会挡,但我也知道我自己一定挡不住,曹彬一定会死,您要废了我,不过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但,然后呢?凭大哥你的威望,我相信禁军不敢不听你的命令,尤其这事儿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然后呢?咱们大宋要走梁唐晋汉周的老路么?”
“…………”
“大哥如果不想与牙兵共天下,我肯定是要强烈反对的,大哥你当然可以废了我,但此事一定会在禁军中积怨,将来大哥你百年之后,恐怕这天下,难免又要改朝换代了。”
“稳定禁军的方法就两条,要么,给禁军真正的权力,要么,就彻底废掉禁军,从此强宋变弱宋,我个人是坚决反对后一条的,所以大哥,商行的权力,从来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与牙兵共天下,我是认真的,这是我的政治理念,绝不改变。”
赵匡胤闻言沉默了。
见状,赵光美连忙趁热打铁道:“没有爱国主义的士兵都是一群土匪,当然,孔孟之道或许是个很好的补充,然而且不说军中有多少人会学习这些所谓的儒家文化,就是学了,难道他们就真的会信么?”
“为何禁军总是不忠?为何禁军的军纪会差得令人发指?因为在传统的观点里,天下是咱们赵家的天下,是你这个官家的天下,他们当兵,图的是养家糊口,图的是升官发财,总之,不是为了保家卫国。”
“只有让兵卒们相信,我赵宋是真的与兵户共天下,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国家的主人,这些兵卒才真的能用。”
说话间,赵光美的语气之中已经明显带上几分火气了。
却是给赵匡胤反而整得不会了。
“身为储君,却在有意培养这一完全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力量,真不知该说你自信,还是狂妄了,你这么做,岂不是让军队,有了自己的头脑?”
赵光美不屑地道:“是什么让大哥你产生了,军队没有自己的思想的错觉?军队若是没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又怎么会有您的黄袍加身?历代君王,都想让军队成为手里一把听话但不失锋利的刀,可哪朝哪代真正做到了?退一万步来说,大哥,这世上哪有不灭的王朝啊。”
赵匡胤愣了好半天,索性重新拿起筷子道:“也罢,既然你坚持,那就随你吧。”
然后,就大口大口的吃饭了。
区区一个石汉卿而已,不值得他跟赵光美认真,之所以会问一句,只是因为殿前都虞侯这一系班直确实是有些特殊,而且事涉老二,他觉得老三不打一声招呼就办事有些让自己不太舒服而已。
既然老三说这事儿他也不知道,自然也就不问了。
本质上,赵匡胤其实也是一个特别自信的君王,他相信自己的禁军将士是忠于自己的,既然一切都是将士们自己的意思,那就让将士们自己办吧。
与牙兵共天下这话听着虽然新鲜,但其实本质上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么,他这个皇帝本来也从没乾纲独断,出口成宪过啊。
正如老三所说,禁军,早就有自己的思想了,如若不然这天下也不可能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里愣是换了六朝十四帝。
而老三的意思其实也并不新鲜,堵不如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