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击得一群冯家子弟心口瓦凉瓦凉,这话一出去,冯家自认聪慧过人的小姑娘们来了几个,被冯昭弄了几个脑筋急转弯的题,全都杀羽而归,更有的一道考题琢磨几年也不知道答案。
冯昭终于将《花鸟图》绘完了,上头的鸟儿栩栩如生,住在山野好处极多,便是能观察牛羊、麻雀、黄鹂等,绘出的花鸟亦多了一份活泼与灵性。
冯昭搁了笔,用两块镇纸压住花纸。
碧心移到案前,细细的端祥着:“夫人这对黄鹂绘得不错,活灵活现的,不愧夫人绘了一整天。”
冯昭起身走到水井前,从桶里浇水洗手,“我师父和余生师侄下山云游去了。”
她看着山野的美景,这里的果林是她张罗种植的,尤其是陵墓那一片,是她带着大家一起种的,而今这整个婆媳山风景迷人。
“夫人,陶余庵建好了,这是静修女尼的名单,你看看她们中间谁做主持师太好?”
冯昭一年前在婆媳山建了一座尼姑庵,本无此念,是听陶嬷嬷说,冯氏族里有个姑娘,嫁到婆家六年不生,因至死不同意丈夫纳妾,被休回来了。冯昭让青丝把过脉,说这姑娘有娘胎带来的寒症,无法治愈,不能生。
娘家兄嫂容不得,好几次快要被逼得没活路。
冯昭就想到了建尼姑庵,若是娘家容不得的姑娘,可以在庵里待发修行,静待机缘,除非自愿,任何人不得逼人剃度,且必须得看破红尘的人才能在陶余庵出家。
陶余庵早被冯家人看成是他们自己的家庵、家庙,他们自然乐意建,而且出钱的人是冯昭。
就像冯家建了一座极是体面的族学,不仅有男子的族学,还有女族学,但凡年满六岁的冯家本家男女,都可以免费入学。
女学都教最基本的东西:读书识字,写信、看账簿,指点女红刺绣、厨艺,若是学得好了,便可以考皇城女院。
女学分为甲、乙、丙三级,每一级根据人数可分一个班或两个班,又甲一班、甲二班,甲为最高等。
丙班为蒙学,要晋乙班必须考试,合格了才能晋为乙班,以此类推。
光是冯家族学,冯昭又花了一笔银子,她原不介意,且也是支持的,便是太原冯家的祖祠亦花了几千两银子修缮,说是修缮,其实就是在原来的基础进行了重建,这次用的木料、石料、砖瓦都挑了最结实耐用的。
不仅如此,冯昭还为族人们添置了祭田、族田,不是几百亩,而是足有一万亩,分散在太原各县的分支,也或多或少都给予添置,还允他们的子弟来太原府冯氏族学读书,免费安排住宿,自己管吃喝。
冯昭道:“陶余庵的住持师太,最后是精通佛理,若天龙寺大师有进士之才,我希望她有举人之才。”
冯崇武道:“静玄师太,是天龙寺大师推荐的,在肃州一带颇有美名,若是定了,她会带着她的三个女弟子过来。”
“既是天龙寺大师举荐,那就她了。我祖母、母亲的安魂灯就改在陶余庵常年点头,每逢初一、十五,就令庵中的冯氏女到坟上祭拜烧香。这座山上亦垦了几十亩田,还有满山的果园、花园,亦都归陶余庵。”
这静玄师太得了师兄的信,早早就带了三个弟子来了太原府,名动天下的晋国夫人是一代奇女子,能在她母亲的山上建尼姑庵,她们也愿意来,一来有人庇护,二来听师兄说那山上风景被晋国夫人打理得极好。
冯昭又道:“两个冯氏女,在我回皇城后,让她们上山住,真的看破红尘,才能出家为尼,没看破,便在这院里住着,不必住在娘家看兄嫂脸色。”
冯崇武也看中挑一个精通佛理的师太,默了片刻,道:“还有一事,禄国夫人、誉国夫人的碑文,夫人可定下了。誉国夫人的三年忌就要到了。”
“我令人移了一块大石头在陵墓那边,我已令师父出手,在那上头刻一句话:天下欠你一个公道,冯家欠你一生幸福。”
不要碑文,只得这一句,这怎么可以。
冯崇强道:“夫人,这一句不妥罢。”
“那就刻,‘生的委屈,活得伟大!’”
怎么听着如此令人弊屈呢。
冯昭定定心神,“冯家欠祖母、母亲一生幸福,这是真,也是我的肺腹之言。我祖父,与高祖皇帝亦友亦手足,皇城一役,为了救高祖,以身挡箭,他可曾想过,我父年幼,祖母年轻,他若一死,让他们寡母孤儿如何过?
再有我父亲,他这一生,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皇家,他对不住家人,更对不住我母亲。
大男儿建功立业,可他们不知道,对于女子来说,求的只是一份平安,一家团圆。
我祖母一生,行善积德,哪里有灾,就捐银捐粮,可最后,她是被高祖皇逼死的?”
冯崇武惊了一下,神色慌张。
这山野没有通政卫的人,第一年还有一些人在这周围打探,第二年亦偶尔身影,到了如今,他们都知道冯昭是真心替母亲结庐守孝,便都退去了。
冯昭自己不知道,是通政司的人以为碧心与青丝是他们的人,既然她身边有人就不再盯着。而皇帝下令收回耳目,则是感动冯昭的纯孝之心,步行从皇城回太原,没坐过一个时辰的马车,没骑过一回马,这得多有孝心才能做到。
冯崇强结结巴巴地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祖母希望能替女子说话,能让女子入仕,想开皇城女院,你看看我嫡长房,祖母支撑家业,我母亲是如此,她们的大义,越过多少男儿;她们的情怀,亦超过无数男儿。祖母只是这一个心愿而已,可高祖却无法容忍,赐她一死,我祖母只能自己吞服毒药,一天一天地病去、逝去……”
“祖母和母亲,不欠任何人,天下欠了她们公道,冯家欠了她们幸福。但凡我祖父、父亲心里真有她们一席之地,她们就不会过得这般凄苦。”
她们苦……
冯崇强可这般认为,她们有钱有权还有势,从未缺衣少吃过,哪里苦了。
只是没想到禄国夫人是被高祖皇帝赐死的。
冯崇武想说什么,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最终,冯崇武问出深埋的疑惑:“我听阿昆说,你娘是……中毒没的?”
“我娘和祖母的死一样……”
这几个字说出来,冯崇强已吓得滑落地上,身子微微颤栗。
“我娘是因为她在我祖母的遗物里,发现了祖母死亡的真相。当今知晓后,就令通政卫的人指使她身边的余嬷嬷,令余嬷嬷给我娘下毒。我娘仙逝后,我一夜之间杀了数人,发卖三十几人,便是因这个缘故。”
冯崇强吓得颤得更凶,自己多嘴作甚,这可是一代才女,她既然那么说了,必有原由,现在他知道了禄国夫人、誉国夫人的死因,皇帝会不会杀他灭口。“晋国夫人,这……这种事,你不应该告诉我们,不应该说的呀!”
“我若不说,你们就会在碑文的事上再三纠缠,说了好啊,皇帝若要灭我的口,就得灭你们的口……”
冯崇强扒腿就跑,嘴里嚷嚷着:“我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没听见,没有,今天我没来过。”
冯崇武心下畏惧,而冯昭却笑了。
胆儿真小,不就是死吗,能吓得狼狈逃走。
冯崇武道:“你一点都不怕?”
“怕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当今皇帝将我妹妹晚儿扣在宫中,就以为能掌控我,他可真是高瞧我。想要我死,我就会让他们皇家不死也要脱层皮。”
狠角色!
说的就是她,这可不是说说,这不怕死的晋国夫人,要是能到金鸾殿指着皇帝骂昏君,可谁不说,她虽是女子,却有一身浩然正气,金鸾殿死谏,你可是女子,这是大臣们该做的,你咋不飞上天啊。
冯崇武颤着音道:“你可千万别冲动,你的事你决定,我再不问原由,我不问,你往后只说决定,旁的都别说。”
他怕再听到什么秘密,没看冯崇强那等人物都被吓跑了。
碧心、青丝过来,看着院子外的一前一后的两人。
青丝道:“他们的胆儿可真小。”
冯昭微微勾唇,“师父与余生离开了,你们也得拾掇起来,再有半个月便是周年祭,我的孝服亦能除下。四月十八,晚儿会回晋国府,在静心堂母亲的灵位前除下孝服。碧心带上金桔,去天龙寺看看,就说四月十八我要给誉国夫人做一场三年忌法事,连做三天。”
冯昭令青丝砚墨,反复练习后,方在花鸟罗上题跖、落款。
侍剑因从树下取了金桔、青丝的果酿,今儿很是乖顺,拿了扫帚清扫院子,时不时观察着青丝的脸色,生怕她着恼,看青丝不理她,知是火气还没消。
冯昭晾干了墨汁,取了《南山春景图》等几幅最近半年的字画。
青丝道:“夫人可要装裱,家里备有材料,明日就能装裱”
“回头你先备着,明天天气还不错,一并裱了。”
主仆二人又取了字画出来晾,正忙着,碧心、金桔回来了,后面哪了陶嬷嬷。
她欠身行了礼,“碧心下山,说要去天龙寺做法事。夫人,山上不是建了陶余庵,新来的住持师太是天龙寺大师的师妹,也会做法事,不如交给她们。”
冯昭微微一笑,“陶嬷嬷认得静玄师太?”
“识得,初一去天龙寺烧香认识的,顶好的一个人,精通佛法,法事做得好,是从肃州大寺出来的,她的三个弟子也晓佛理。”
“行,这事就交给她们,一定要将法事做好了。”
陶嬷嬷又道:“夫人,静玄师太说,你做法事,不用付银子,留一幅墨宝就可以,若是能留在陶余庵大门的风水墙上就更好了。”
冯昭道:“她倒是好谋划,成,今儿下午天气不错,我带人去那边留字。”
陶嬷嬷尴尬地道:“静玄师太喜欢夫人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她竟是喜欢这个。”
“是。”
冯昭同样应了,只是得写上几遍。
她练了三遍后,对书法越发满意,她现在绘画只用工笔画,大篆、小篆、魏碑、隶书、行书、草书、颜体、楷书使得越发熟络,最熟的还是颜体、梅花小楷、行书三种,无论什么字体,颜道长能一眼分辩出是她写的。
说每个人的风格不同,万变不离其宗。
冯昭这三年读了许多的书,除了《论语》《孟子》等,还有《大学》、《周易》等,甚至还学会了写文章、奏疏,最初半年还后,后头来,每天都得写文章、诗歌,硬是将不会写诗的她都学会写了。
颜道长则是掌握出词的写法与规律,还写过几首极是不错的词。
当天下午,冯昭在陶余庵的风水墙上留下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用是的她最熟悉的颜体,待她收笔时,听得外头一阵说话声。
却是冯崇武妻等几房的太太陪着静玄师徒四人过来。
众人齐齐屈身行礼。
冯昭道:“好了,这首词便留在这儿,陶余庵大门上的对联是我师父所书。”
“大慈大悲金光闪闪离南海,救苦救难紫气飘飘过西天。”
大门上的对联是刻在门前的木柱上的,刷了白漆,而字则用黑漆勾了,委实是好字,大气、飘逸又不失宁静致远。
往后,无论是墙上的词,还是对联,都能供后来者观瞻学习。
静玄师太生得眉目清秀,看年纪在四十出头的模样,戴了僧帽,想来是剃度的佛门女尼。
“阿弥陀佛,女施主一瞧……”
冯昭立马打住她的话,“千万别相面说命,我师父乃道门高人,我学的是道经、周易、易经,虽不算个中高人,却亦深谙此术。但我学这些,只是为了相人善恶。天机之事天晓得,自己之事我晓得,不必说,不必说。”
她退后两步,看着墙上的纸,“原来写在墙是这样的,碧心,你有没有觉得没有纸上的好看?”
“是没夫人在纸上时写得流畅,反倒像是夫人一年前的书法,不如现在的好看。”
“你也这么觉得,看来是没错了。这次就当出丑,以后,可千万不能往人墙上写字,没的堕了师父的名头。”冯昭一落音,看了眼静玄师太,“看来你不缺银子花,原想给你们多留一些,那我就留你们给我母亲做法事,和往后给我祖母、母亲点灯的香油钱。碧心——”
碧心应道:“夫人,我带了银子,给多少,两千两还是三千两。”
“法事一千两,香油一千两,静玄大师不缺银子,我们不要用银子污了陶余庵。三年后记得提醒我,再送一千两来当香油钱。”
静玄有苦说不出,这晋国夫人是恼了,她是觉得字画比银子重要,在外头花钱可买不得晋国夫人的墨宝,她的墨宝比朱正卿的价儿还高,一年只流出去两三幅,但凡得到者,必是大摆宴席,请了亲友来赏画。
碧心将两千两银票递给静玄。
冯昭看她为难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众人有些尴尬。“师太真有意思,我这是玩笑,你看不出,唉,这么开不起玩笑。”她摇了摇头,“万事开头难,陶余庵新开,你们花钱的地儿还多着呢。碧心,再给三千两。”
“是,夫人。”
碧心又数了三张银票。
冯昭道:“四月十八我会带着侍女来庵中暂住几日,三天法事有劳几位师太了。”
“阿弥陀佛!”
师徒四人诵佛,冯昭又道:“这座婆媳山尽归陶余庵所有,你们是佃人种地,还是种菜皆可,我不会插手。你们事多,我先走了。”
她大踏步出了庵门,这陶余庵是一座二进的尼姑庵,不算大,前院是佛堂,塑有观世音菩萨的佛像,南海观音、送子观音、千手观音,拢共有三尊,佛相端庄,是冯家请了太原府的名匠来塑的。
对方一听说是晋国夫人为祖母、亡母建的尼姑庵,不要钱,只求一幅字画。冯昭便又给了那名匠一幅《蝶恋花图》,名匠父子高兴不已,收了墨宝,还在佛堂西殿塑了陶氏、余氏的像,照了冯昭绘的遗像图,塑得极好。
而佛堂东殿则是梦溪居士冯世荃夫妇与忠义候夫妇真身大小的塑像。嫡房的人进陶余庵,只入东殿,而陶氏、余氏是冯昭的祖母、母亲,许了香油钱,他们遗像前的长明灯就不会再灭。
那名匠问有没有禄国公、誉国公画像,冯昭说:“我没见过祖父,对父亲也没印象,委实不知他们的模样,那可是尼姑庵,塑几个男子不妥。”
因她的话,冯家听说后,立马将冯世荃、冯品儒的画像送了过来,觉得尼姑庵有男人像不妥,没见那里头供奉着观音菩萨,索性将他们的夫人画像也寻罗出来,是不是画上的人有待考究,反而冯昭觉得是他们杜撰出来的。她听祖母说过,冯家先祖只有男先祖的遗像,女先祖的从来没有,语调之中,颇是觉得不公。
祖母没道理说假话,所以,冯品儒夫人的画像还能捕上影儿,那冯世荃夫人的,纯粹就是他们幻想出来的人物。
前院是菩萨殿,后院则是膳房、传经堂、藏书堂。两边各带跨院为东院、西院,再后头则是后山,有垦好的菜园子,亦有凉亭、还有水井等,里头亦是一应俱全。
传经堂上挂了一幅丈许高,五尺宽的巨幅观音像,这是绘在上等白绢上头,又经过装裱。
静玄师太一进来,看到这观音像面露无尽的敬仰之色,重重跪下,深深一拜,“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冯崇武妻道:“这是晋国夫人耗时三月之久绘制的彩绘观音像,我听我夫君提过,没想到绘得这么大,这么好,看那眼睛上的睫毛,头上的毛丝全都根根可见,就似活了一般。”
冯昭若听到,定会说:哪有三个月,明明绘了三幅,最差的焚掉了,将最好的一幅留在这儿,还有一幅较好的,只是没有这幅大,只得一半大小,准备留给冯晚当嫁妆。
绢画上留有冯昭的落款,绘成日期,以及她的“小梦溪”印。
静玄师太对这处新庵堂很是满意,虽没有大寺大,但也足够他们修行生活,且里头该有的都有。
这里便是她们往后的家。
四月十八转眼即到,提前一日,冯氏族里的人就开始预备好了,纸扎、冥钱、祭品陆续送上山,放在陶余庵的西跨院里。
对他们而言,冯昭是对族人有大供献的,不仅重修了祖祠,建了更气派的冯氏族学、冯氏女学,还建了一座陶余庵,属于冯家人自己的庵堂,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了祭田、祭山、族田,没田地的族人,甚至于太原府其他县的分支都购入了祭田、族田,族人们有了田,就能过得更好。
四月十八天刚亮,冯昭就携着碧心、青丝等人上山,跪在“亡祖母禄国夫人陶氏、亡母誉国夫人余氏之合葬墓”碑前,陶嬷嬷母女摆出长长的祭品,她烧了好些经文、纸钱、纸扎,将身上的孝服、白花摘下,丢到石砌的火盆里,看火苗舔食。
三年守孝,终于结束了。
余氏已经走了三年。
她的灵魂来这儿几月,余氏便离开人世,对余氏虽有感情,现下想来更多是对皇家的愤怒,愤怒于这般优秀的奇女子却死在皇家的阴暗里。
“娘,你已经走了三年了,我很快就要回皇城,晚儿今年十月就满十八了,她得出阁了。她的及笄礼也要补回来。”
“娘,你要保佑我们姐妹平安、健康!”
“娘,你在九泉之下安歇罢,害你的人,我已经杀了!欠你的,我会替你讨回来,相信我。”她说到这儿,眼睛一亮,“欠我的……陶嬷嬷,安宁伯府可欠了我二万四千八百两银子,我竟然忘了三年,你让红霞给算算,连本带利,现在得多少。”
陶嬷嬷与众人:夫人,你不是在祭母,怎么想到别人欠你钱的事了?
即便脱了孝服,冯昭身上的衣掌亦很清雅。
陶嬷嬷领着晋国府一干下人、护院给誉国夫人烧香、叩了头,众人浩浩荡荡地下山,又有冯家族里的太太、媳妇、姑娘们排队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