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出生五十一这日,冯昭在晋国府摆宴席,宴请各请夫人太太入府,亦抱了两个孩子出来。
越国公秦夫人看到两个孩子的五官,心下直打颤。
皇帝怕是早知道孩子是皇家的种,难怪呢,赏赐如此大方,她甚至怀疑两孩子就是皇帝的。但又觉得不应该是,以晋国夫人的眼光,没道理看得上皇帝那老头子。
高二老人瞄了一下,再不看第二眼,只作高深状。
四皇子的儿子是铁定了,怕是皇帝已晓真相,因现下不好认祖归宗,索性赐了冯家的名讳,连爵位也多赐了一个。
她心下一转,回头皇后更得怨恨太后娘娘,总觉得太后毁了她一生,如今有孙儿了,还不能认回去,更不能名正言顺。
皇后生气,她就会发疯,又不知道会胡言乱语地说什么了。
难怪皇帝将秀水园都赐给孩子了。
两个孩子是皇家的种,到底是陛下的还是四皇子的?有待考证。
唯有那些年轻的夫人、太太,一个劲儿地夸孩子生得好。
两个孩子并非一模一样,长子更像皇家人,次子则偏向冯家人的长相多一些,最明显的差别就在于眼睛,额头和下颌都似皇家人的模样,可二公子的眼睛、鼻子、嘴巴与冯昭一样。
三房的孟氏看到两孩子后,心下立时就慌了,冯家嫡长房竟是冯家嫡长女与萧氏嫡子之后,这下可真是,难怪往后只要大周在,冯家嫡长房就是天下最尊贵的。
她心下气恨,怎么就分支了,捧了茶盏只往嘴里灌。
晚秋的风已凉,为何她却觉得像北风呼啸而过,整个人都是冰凉的。
夫人、太太们好话不要钱一般地往外冒,玉佩、小孩戴的铃铛镯子、金元宝等时不时落在两个小公子身后丫头捧的托盘里,叮叮当当,转了一圈,便得了三只托盘的礼物。皇城又管此叫“赐福新生儿”,到了这一天,但凡出现的客人,都要说吉祥话,以示这孩子一生顺遂。
众人正说笑,只听外头一声高呼:“皇后驾到!”
谁?所有的夫人、太太们四下张望。
她们已经习惯听到李贵妃,而非皇后,这位皇后自皇帝登基以来,虽有后位,一不打理六宫,二不母仪天下,只因着生了两个嫡皇子,宫里又有太后护着,方稳坐后位。
有传言,这位皇后娘娘有失心疯,发起病时,连太后、皇帝都怕三分。
这个疯皇后怎么就出宫了?
越国公夫人抬手拽住孙媳妇,示意她莫动,天塌下来也不干他们家的事。
贵妇人们齐跪地上,一位华美宫装的美人翩然而至,年岁最多二十七、八岁,瞧上去竟比李贵妃更为年轻,更有气质,张扬的美,火辣的美,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恣意。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千岁!”
皇后亦不管满屋的夫人、太太,一双眼睛扫了个遍,当即就被陆妈妈、曹素雪怀里的孩子给吸引了,“本宫的嫡亲孙儿啊……”
周围的夫人们满面惊骇。
孟氏已经猜到,而现下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后伸手想抱孩子,吓得陆妈妈、曹素雪连连后退。
曹素雪道:“皇后娘娘是不是弄错了?这是我师叔生的师弟,是冯家的孩子,是我师叔的儿子……”
皇后咬了咬唇,要胁似地大吼:“这是我孙儿,还不给我抱抱!”
冯昭对这个失心疯皇后略有耳闻,因她有病,才不得六宫打理之权,与陆妈妈点了一下头,从陆妈妈手里接过孩子,小心翼翼、百般爱护地抱给皇后,皇后伸出手来,一边轻抚着大公子的小脸蛋,一边絮叨:“多像他爹治儿呀,和治儿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怪那天杀的太后,干出那等遗笑天下人的荒唐事,害得我孙儿有家归不得。”她的话未说话,自己个儿倒先哭了。
她是疯子,她怕什么,她自是有什么说什么。
今儿是她孙儿的满月宴,他们不来,她就算是死也要闯宫出来看一看她的孙儿。
皇后歪着脑袋,一边笑一边道:“本宫的嫡亲孙儿就被他们给流落民间……我看定是阴险废太子出的主意。哼哼,他可真是越来越坏,挑唆我儿作恶,如今更是算计得我一双好好儿的孙儿有家归不得。一家子的恶人!也好,也好,我孙儿不用回那虚伪、肮脏之地,就与你们的娘住在这里。”
皇后要抱,冯昭知道她误会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能从皇后眼里看到疼爱,怜惜,这一份心不比自己的弱,冯昭小心地递到她手里,“娘娘搂着她的后背与腰身,不要抱太紧,这两个孩子的性子也不知像谁,抱紧了,不舒服就会哭闹,一个哭另一个也会哭。”
皇后接过孩子,“本宫也是带过孩子的呢,最会带孩子,这可是本宫嫡亲的孙儿呢,生得真好,和治儿小时候一模一样。”她的声音很轻柔,唤了声“梅儿”,一个大龄宫娥近了跟前,“把我给二位公子备的礼物带进来。”
皇后道:“太后那妖婆,想挫磨我孙儿,她想得别想。其他孩子有的,我孙儿也得有。本宫今儿一早将她的库房翻了个底朝天,挑了所有入眼的备成礼物就来了。
孙儿呀,这下皇家欠本宫、欠你们的可多了,害了本宫一辈子,现在又想害我孙儿,他们真当我祖孙三好欺负。孙儿……”
皇后抱着大公子不撒手。
冯昭道:“娘娘要不要看看冯白,他是次子。”
素雪见皇后倒是真心疼孩子,壮着胆儿走近,皇后只扫了一眼,“这是你们冯家人,我瞧一个外人作甚?”
高二夫人暗道:果真是疯病又发作了,一胎双子,认一个,另一个就不认了。
冯昭忙附和道:“娘娘说得甚是,冯白是我们冯家人,嫡嫡真真儿一点不错的冯家公子。”
皇后一脸鄙夷的神色,“别当我不知道你的盘算,你在心里还恨着我儿子呢。你恨他,我理解,我也恨陛下,恨了二十几年也搁不下,恨得不想见他,但儿子到底是自己的骨血,与他老子干屁事,这些个臭男人,以为得了身子,就能得到心,做梦去吧。”
一屋的夫人、太太听到皇后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冯昭连声道:“娘娘所言甚是。”
“你不认治儿,我不怪你,可这是我孙子,你不能让我不认,你看我都给送了最好的礼物……”皇后对抬了六口大箱子的御林军护卫道:“把箱子打开,都打开,让大家瞧瞧,我这做祖母的心意。”
梅儿打了个手势。
待六口大箱子一开,各种奇珍异宝跃入眼帘,什么鲛纱帐、芙蓉香簟、成年男子拳头大的夜明珠、上等帝王绿的佛珠,一珠一枚皆珍品,一样的色泽、一样的温润、大小,更难得的上每一枚都刻了一尊佛像,极珠珠佛像不相同,足有一百零八尊。
冯昭的眼睛则看到了掩藏在佛珠之下的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金色珍珠,这珠子虽不是鲛人内丹,似乎与那有异曲同工之妙。她忙对巧芬、千斤道:“快收下皇后娘娘给二位公子的礼物!”
皇后端容道:“这是给我大孙子,你冯家那个,本宫可不给的……”
梅儿低声劝慰道:“娘娘,这怕是不成,就算二公子长得不似四殿下,可这也是你孙儿。你不想让他唤你祖母了……”
皇后很是不快地道:“那好吧,就分一半给冯白,你要告诉他们,他们祖母是给了礼物的。往后每年生辰,本宫都给礼物。太后的私库、皇帝的私库可都多着呢,这次我挑了太后私库的好东西,皇帝还没动。”
要说这事,梅儿回想就打颤。
冯昭令千斤与陶嬷嬷将东西抬入宁心堂的库房里放好。
有人送礼,她乐得世人误会,这样一来,她的两个儿子就更安全了,毕竟别人羡慕是羡慕,可不敢动手。两个儿子的身世就算是过了明面!
梅儿想着李贵妃的叮嘱,最多只能出来一个时辰,挑礼物,又出来,这可不去了大半个时辰,低声道:“娘娘,我们该回宫了,你不回去,万一被人报复,抢了你的宝贝……”
皇后立时紧张了,“对,对,不能让太后老妖婆抢我的宝贝,我们得回去守着。”她将孩子递给了冯昭。
“皇后回宫喽!”内侍一声高呼,众贵妇齐齐唱道:“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回过头来:“冯昭,不许饿着我孙儿,买上百把八十个的奶娘,轮流给我孙儿喂奶吃,定要挑那年轻漂亮的黄花闺女,出身清白,皮肤得好,性格温顺……”
众贵妇们一脸愕然,很快就明白,皇后有失心疯,这是又说疯话了。
黄花闺女能有奶水喂孩子,娘娘这话可真是。
冯昭福身相送:“恭送皇后!”
皇后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冯昭低声对身后的巧芬道:“皇后送的礼物,小心存放,两位公子是冯家人,不需要皇家的赏赐请乳母,回头我派人送还给太后。”
陆妈妈道:“夫人,这般是不是不好?”
“冯旦、冯白是我儿子,与皇帝无干,与四皇子更没关系。”
她不想让人误会,得表明态度。
高老夫人一脸不快,你说无干就无干了,偏孩子那长相在那里,尤其是那五官,连疯皇后都认出来了,说与四皇子小时候一般无二。
高老夫人、越国公夫人,在场上了五十的老夫人哪个不见过先帝,就那孩子的眉眼说不是皇家人,打死也不信。
众位夫人、太太们起身。
冯昭朗声道:“各位夫人、太太,我再说一次,冯旦、冯白是我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儿子,真与四皇子没关系。”
高老夫人更不爽了,如果不是太后默认,能让皇后搬空太后的私库。“晋国夫人,孩子是谁的,我们心里有数,无论父亲是谁,你都是他们的母亲。”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便是她吧。
在女人里头,晋国夫人也是个奇葩。
别人是依仗丈夫、男人,可她倒好,只想要儿子,不要男人。
越国公夫人道:“陛下不是赐了名讳:冯旦、冯白,晋国夫人照着辈份,我唤你一声侄女也使得,这事就揭过去了,往后再不提。”
皇帝不认他们,能给他们如此丰厚的封赏。
但皇帝不能让他们重归皇家。
你想留着儿子,人家遂你心愿了,别太较真。
冯昭对素雪、陆妈妈道:“把公子抱回去,我陪众位夫人、太太说说话。巧芬,将你们姐妹与府中侍女的佳作拿出来,在场的夫人太太们待字闺中时那也是才貌双绝的人,请她们替你们点评点评!”
巧芬应了一声,立时便有丫头们捧着一幅幅卷轴出来,在后花园里置了屏风,将府中侍女(大丫头),玲珑、素雪、巧芬、千斤的墨宝挂在屏风上,对字画略好些的大丫头墨宝也挂了几幅。
越国公夫人走近冯昭,低声道:“夫人是打算替你的师门侄女相看人家?”
“婶婶,我这几个侄女的来历不俗,才学是一等一的好,你亦瞧见了,这人也一个个如花似玉。现下年纪亦到了婚配之时,我师兄乃是男子,将她们交给我,我自得替她们谋划。再有这些有才华的侍女,她们可不是寻常的丫头,都是我冯家嫡脉的属支、副支姑娘,正经的良籍,只是在府里服役。”
有好奇的道:“冯家有属支、副支!”
冯昭笑道:“冯家嫡长房早在一年前便与太原冯氏分支了,现在冯嫡一脉就我们母女三人,皇城冯家又设属支、副支,这属支则为异姓家臣、附属家族;副支则为冯姓家臣、依附家族。明年四月初一,明园冯祠改造工程完成,将进行一次大祭祀,在场的各位夫人、太太若是想前往观礼,可一定要来瞧瞧热闹。
往后呀,我冯昭便是皇城冯祠的老祖宗。像我晋国府的冯祥内管家、冯吉外管家、大账房鲁先生,个顶个都是能独挡一面的能人,人家祖上便服侍、效力冯家嫡脉,我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不能因我是主上,就不给他们先祖入祠的机会,婶婶说说,是不是这理儿呀?”越国公夫人笑了又笑,这种事从来不曾有人做过。
陶嬷嬷则微挺着胸膛,她丈夫便是冯祥,只要冯祥的名字入了明园冯祠,他们一家就不是寻常的奴仆,而是良籍,是晋国府的属臣、依附家族,就主与客,君与臣一般的关系。
众人看着上头的字画,冯昭精通工笔画法,白泽书院还成立了工笔画社,里头的学子全是学习此种画法的学子,就连朱、杨、苏三位大先生也是工笔画社的成员。
巧芬的花鸟图是一绝,更得冯昭的真传。
千斤的梅花小楷亦颇有风骨,虽然其他的字写不好,但这字真真被她练得极好,她能拿得出手的亦只有这梅花小楷。而她抄的,乃是汉代班昭所着的《女诫》,抄写于纸上,倒亦不失工整、清秀。
有夫人看着这字,颇是欢喜,“这字不错。”
冯昭道:“这是我四个师门侄女里最不成器的一个,也就一手梅花小楷还像个样子,各位夫人可不要夸她,不然呀,她又该骄傲不用心。”冯千斤看着那些夫人、太太异样的目光,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赞赏她的字好,可她就只这梅花小楷写得好,旁的真不如何,但因这字练好了,其他字体倒也比以前进益颇大,就连师父都说,没想冯千斤还有这本事。
谢相夫人看着花鸟图,这是一幅《喜鹊登梅图》上头的一对喜鹊绘得栩栩如生,羽毛丝丝可见,梅花亦很鲜艳,“这画绘得好,不输白泽书院工笔画社的才子们。”
冯昭道:“巧芬的工笔画是四个侄女里习得最好的。”
她原就有绘画基础,学起来又肯用心,冯昭每每瞧见,其技法、手法不输冯昭,唯在神韵和风骨上差了几分。
司马夫人与司马霜近距离地看着,司马霜的神色更是骄傲,这可是未来大嫂的作品,没想到大嫂这般厉害,上头的字好,画也好。
谢相夫人道:“这位罗巧芬罗姑娘,是与司马府大公子司马雷订亲的那位?”
“正是她,只因我膝下有一双娇儿要养,她不放心两个幼弟,定要待他们俩大些再出阁。最是知书识理,有情有义,除了这字画好,医术也是极好的,颇得我师兄真传。”
新任的左相大人姓柳,是从江南节度使提拔上来的,柳夫人难掩羡色,“这等好姑娘,倒被司马家给订下了,文武兼备,才貌双全,委实难得。”
得了冯昭师兄真传的医术,有了这儿,自家有三病两痛,她就能出手,这可是其他女子没有的技艺。
巧芬不想与夫人、太太们应酬,早早与素雪回了宁心堂待着。倒是千斤因为原就心思单纯,现下跟在冯昭身边,别人劝夸她,她便垂首故作羞涩状,也不谦虚只道一句:“夫人高赞,千斤愧不敢当。”
柳夫人越瞧越是欢喜,她听外头说,冯昭已经发了话,她的几个师门侄女出阁,一人价值二万两银子的嫁妆、陪奁,堪比娶正五品官员嫡女。她笑了又笑,“晋国夫人,罗巧芬还没许人吧?你看我柳家三公子如何?”
冯昭扫了一眼,“我的几个侄女只配婆家和睦,品行端方,顶天立地,且对方必须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可不想侄女们嫁入婆家,上侍候完公婆,下还是照应一大群的姨娘、庶出子女,没的平白惹来一身闲气。”
柳左相姬妾成群,他的几个儿子也是有样学样,偏生江南之地最是富庶,在地方时,就算没娶亲的庶子,屋里也是有人的。
柳夫人没想冯昭直接给拒了,还说了这番话,当即道:“虽是师门侄女,到底是丫头……”
“柳夫人,今儿话说到这份上,我就挑明吧。杨玲珑是杨门嫡长女;曹素雪乃是长平候遗脉嫡女;罗巧芬、罗千斤两位乃是鲁国公一脉嫡女。要说出生、门第,现今天下,除了越国公、杨家、晋国府、宁远候,寻常人家还真配不得。”
高老夫人心下一震。
高祖皇帝下令杀的人,有了后人。
冯昭是想与皇帝作对。
冯昭继续道:“高祖皇帝晚年,甚是怜惜功臣名将后人,也曾留下遗言,若他们尚有后人在世,望后代子孙恩赦其罪。我不过是照高祖遗旨,照拂开国功臣后人。既是照拂,她们的亲事,我便要精挑细选,不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莫要打我侄女的主意。”
越国公夫人道:“司马雷应了夫人?”
“司马雷与司马家应了此事,司马雷一生唯素雪一人。”
高二夫人轻哼一声,“若她生不出儿子,还不许司马雷纳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