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府,冯昭回来就忙得马不停蹄。
看着宋瑜和周淮,她不快地阖上双眸,“我是你们的小师叔,不是你们的爹娘,当年我愿接手那四个,是因为他们护我数年。你们俩除了花我的银子,住我的地方,看我的书,还给我添了不少的麻烦。”
她不喜欢,这都叫什么破事儿,让她来主持完婚,当她闲得发慌。
“对你们的师父,我都没有接触过,师兄妹尚且无感情,却要为这些莫名冒出的师侄打理婚事,我真是受够了。”冯昭很生气,看着两家送来的东西,她就烦得很。
她唤了一声:“取笔墨,一人先打五万两银子的借据,你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没道理来花我一个弱女子的银子。若是姑娘,给二万两嫁妆就罢了,但你们的钱,我不能白填,就当借你们,待日后有了还一一还来。”
周淮笑了又笑:“小师叔,这样不好罢?”
“不好个屁,老娘又不是你们爹娘,凭甚得管你们婚娶,没与你们算读书时候的花费就是恩典,还想怎么样?你们俩就是两只狼崽子,这一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为什么这么评价,她没有细说,大家都是聪明人,各有什么心思,谁不曾明白。
二人各写了五万两银子的借据。
冯昭令冯禄各置了一座四进的宅子,再添买了田庄、店铺,将早前替罗巧芬的陪房分给二人,各自安顿到宅子里,又挑了人手过去拾掇、添置物件。
宋瑜与十公主的大婚办得很热闹,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吉日正是五月初二。
待得五月二十八,便是周淮与莲湖郡主的婚期,好在聘礼、宅子都预备好了,而宁海王嫁妆丰厚,铺子、田庄俱全,两人一成婚就住入那处四进宅子里。
冯昭因需得及,多花了一千多两银子才拿到手,这还是对方看她是晋国夫人,这才松的口,原本前任家主是可卖可不卖的,后来见惊动了晋国夫人,索性一咬牙,卖给她了。
这期间,凌烨闯过几次宁心堂,不是被蓉蓉给药倒,便是被凌傲雪阻挠,一旦惊动护院,他只得退去。
他知道,冯昭真的很生气。
他们真正的相处只得半月,对她的性子,他并不是很了解。
而她,又何曾真正了晓过他。
她不屑于他,他想:在她的生活里,有他没有他,她都能过得很好。
因为与宋瑜、周淮备了两次聘礼,冯昭将晋国府的私库走了一遍,挑了有灵气、特别的东西留下。足有整整八箱子的东西,字画、瓷瓶、珠子、宝石俱有,这一部分她存入自己的秘道储物室里。那些并无甚大用却华贵的东西重新装敛,登记入册,存入宁心堂私库。剩下的东西里头,挑了一些给宋瑜、周淮当聘礼,而这一部分,多是其他各府送来的礼物。
夜,已深。
近来,他闯府得太过频繁,冯昭已经厌烦,今日她在两个儿子熟睡后出了宁心堂闲逛。
六月的风和暖,吹拂在脸颊上,很是畅快。
“凌烨,鬼鬼祟祟有意思吗?连闯了几回,现在反而不露面了?”
声音落时,空中掠来两人,立在凉亭外,冯昭首先看到的是四皇子萧治。
“吴王殿下……”她娇唤一声,凭什么要看他与别的女子亲热,她拥住了萧治,“孩子出生后,我给你写过信,我不怪你了。阿治,谢谢你,给了我两个儿子……”
凌烨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不可能,那孩子不是他的?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被骗了。
凌烨心下慌乱,孩子到底是谁的?
冯昭盈盈一笑,放开了已经呆愣的萧治。
萧治忙道:“阿烨,不是这样的,我和她……”
“殿下,孩子是你的,在你污我之后,我气不过,用道门秘术抹去了你的记忆。”必要的时候,她宁可让吴王萧治以为孩子是他的,“我可以让你恢复记忆,让你回忆起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烨痛楚地摇头,“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孩子是他的,你明明和我是第一次,你说那功法若是背叛……”
他似想到了什么,说什么若是背叛对方,再与旁人好,就会痛不欲生,分明就是骗人的,所以从一开始,她都骗了他。
萧治不可思义地沉吟,“孩子是本王的?你改了本王的记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
为什么他自己记不得,但他依稀听人说过,冯昭有催眠他人的本事,但她寻常不会出手。若真有这等本事,她
冯昭淡色笑道:“对不起,我那时候太恨你,恨不得将你的事抹去,也不想你记得。阿治,为了忘掉你,我干了一件蠢事,我和凌烨好过,为了让他相信孩子是他的,我服食了青牛果。青牛果服下之后,胎儿会延缓生长,如此一来,胎儿会怀十二月……”
凌烨摇头再摇头,他不信从头到尾,她都在算计他,她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她恨萧治,要借他来报复萧治。
“冯昭,你怎么可以骗我?你怎么可以?”
“你以为自己是谁?从头到尾,你对我真心过?你不过是因为我是冯家明月,而你想改宿命,你未曾真心,又如何能要求我的实意?凌烨,是你将拜月教的事告诉了朝廷和陛下!拜月教做过什么有害天下黎民的事吗?没有!他们的错,就在于搭救了开国罪臣之后?”
凌烨想到这事,“你是为了报复我,才故意说孩子不是我的,是不是?”
“不是,对于孩子是谁的,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要孩子,只想完成自己的使命。陛下相信了玉虚子的预言,唯有孩子能让我过得更好。而无疑,拥有皇家血脉的孩子最为尊贵,所以当初,我盯上了陛下。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皇家的男子,我只想生下天下最尊贵男人的孩子。无关风与月,无关儿女情,只是为了小对冯家之责,大对天下之任。大周国运系在冯家嫡长房一脉,我不想担负骂名。”
她想要孩子是真,在这个世上,她看重的余氏没了,心疼的赖晚与她离心,不再是她的妹妹,她若有了孩子,就觉得多了一份温暖。她不相信男人,尤其是在这古代的男人,她唯一一次将希望寄托于凌烨,可是他却伤了她的心。
“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你们俩都只是我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对我来说,是谁的已经不重要,他们是从我肚子里出来,他们便是冯家嫡长房的血脉。无论下一位帝王是谁,六十年后,冯家嫡长房的女儿会嫁入皇家母仪天下,开启盛世繁华。”
冯昭悠悠轻叹一声,“吴王不知道那个预言吗?还是平远候世子没听说过?但我该做的,我已经做了。我要说的说完了。”
凌烨想见她,便是要与她说话。
可她却将他们打入了深渊,将他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你说的是真的?”
“我做我的,你走你的。凌烨,从一开始,你没心,我也没心,你算计了我,我亦算计了你。”
明明早就想好了说辞,可说出来了,心依旧还是刺痛。
从今往后,他们再无可能。
她生生撕碎了所有的美好,既然他要背叛,那她就放手。
冯昭蓦地转身,“凌烨,祝你与柳姑娘百年好合!”
多现代式的祝福,就像他与她早成昨日黄花。
吴王近乎咆哮地大吼,“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孩子其实是我的?”
他有儿子了,可儿子已经很大了,他才知儿子的存在。
“陛下知道,皇后知道、太后亦知道,这天下人都知道……你当知道。”
看吧,这么多的人都认定孩子是吴王的,她不过是说出更多人的看法与猜想。
为了斩断她与凌烨的纠葛,她只有撒谎。
凌烨心中怒火燃烧,她骗了他,他快走几步:“你能借钱给我?”
冯昭盯着他,似要看透他所有的谋划。
“一千、两千?”
“十万两银子。”
“你说的是借,那是说能还?”
在一起时,多珍贵的东西,她都舍得给他用。
也许那时候,她对他有愧,才故意待他好。
他看不懂这个女人,她不像女人,而像是男人。
“是借,有借便有还。”凌烨重申道。
冯昭笑了一下,“你爱还便还,不还我亦不催不讨,毕竟曾经做过露水夫妻。露水到底是露水,见不得阳光,也不必付出真心,太阳出来露水就不见了。”
她吃吃的笑了,却不愿回头,亦不想被人看到她的眼泪。
“你且候着,我去取银票。”
她走得很快,进了宁心堂,从钱匣子里数了十万两银票回来,再站在凉亭时,吴王已经离开,凌烨却还在。
她将银票递给了凌烨。
凌烨接到手里,“那种解毒、疗伤的药……”
“我师父闭关了,那是他亲手配制的,旁人配不出那样的药。凌烨,我们之间连朋友也不要做了,往后私下不必再相见……”
凌烨心头一痛,“孩子到底是谁的?”
“不重要了,你可以有很多的女人,也能生更多的孩子,可是我冯昭一生只能有他们两个。我九生一死,他们是我用命拼来的,凌烨,如果在你和萧治间只能选一个人做他们的父亲,我希望是他。”
她说的是选择,而不是真相。
他那样聪明,又怎会不明白。
凌烨突然笑了,“他们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骗四皇子,为什么要说抹了他的记忆?”
四皇子竟然信了大半,宫里的太后、皇帝、皇后,近乎于满朝文武都认定冯旦、冯白是四皇子的。
“难道要告诉他真相?凌烨,你太自私了,为了你的目的,你可以牺牲所有人。当你将拜月教的事告密给朝廷,你耗尽了我对你仅有的信任。
凌烨,在我腹大临产时,你又在哪里?你的心里但凡有我一点儿的位置,你但凡当真有一丁点在乎他们,你都不会置我一人于不顾?”
“你不相信我?”
她到底有多不信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她临产之时,他没能赶回来,她生气了,也无法理解了,觉得自己是不乎她。
他没有将拜月教的事告密,为什么她不听他的解释,一见面就认定是他做的,她对他不信任,所以她放弃了他。
声声说他们只是露水夫妻,她竟是这般看待那一场相爱。
冯昭想笑,“凌烨,我不后悔与你做了露水夫妻,因为你给了我一双孩子。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母子的生活,不要与我抢孩子,在你未在我生产之时出现,你就不配做我的丈夫,也不配做他们的父亲。既然你不出现,以后亦不必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凌烨道:“如果我说,我没有将拜月教的事告密给朝廷,你信吗?”
“可你和安康长公主结盟了,难道你要说,去岁上元佳节,你没陪柳怀安出现在灯市;还是说,你没与柳怀安订亲;又或者说,在我们好过之后,尚未分手,你没有其他的女人?”
“你一直在关注我?”
他去岁年节回皇城了,因为他的祖父平远候就病逝在正月初六,他是回来祭祀的。柳怀安缠着他,要他陪她去看灯,安康长公主发了话,他不得不去。
只那一次,竟是被她知道了。
世间有些事就是这么巧,现在说什么,她都不会信。
“自知你陪柳怀安出现灯市后,我不想关注了。男人若要背叛,有一千一万种理由,我不想听你的理由。在我与你好时,我想过与你白头携老,亦想过一旦你对不起我,我当如何了断这段缘份。男人若背叛一次就会背叛二次、三次,汪翰如此,你亦如此,我不相信你们的话。”
冯昭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凉薄而冷漠,却带着一种刺痛人心的力量。
凌烨不知道如何解释,任何的话语都已经失去了力量。
他们之间,相隔了太多的鸿沟。
翌日一早,冯昭带着一双幼子、银花、蓉蓉、傲雪、巧芬师徒乘马车离开了皇城。
这一次,她已经拿定了主意短期内不再回来。
她要去江南,去蜀省,去拜月教,去游历大好的河山,那些皇城的恩与怨,情与恨,将与她不再有关联。
冯昭走了,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时,翩然而去。
晋国府还在,因为副支、属支的存在,依然没人敢动。
属支、副支皆有人进入朝堂为官,再有冯昭的师侄女、师侄们身份尊贵,皇城中不少人都会给晋国府几分薄面。
当吴王萧治听说后,跑到晋国府内,只看到宁心堂里看守的陆妈妈与几个小丫头。
湖心馆里已经关闭了,每月初一、十五会有人进去打扫。
萧治失魂落魄,他找了人打听,知道冯昭确实有抹去人记忆的神通,他相信那两个孩子是他的。
凌烨听说冯昭离开,知道她是为了避开自己,她已经厌恨了他,不想与他有更多的交集。*
德弘十三年秋,八月初六,安康长公主反叛,领十万镇北军围攻皇城,自称男儿能为帝,女子也能为帝,而她是高祖皇帝唯一的嫡出子嗣,且本居长,当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女帝。
皇帝于城南迎敌,却中毒掌偷袭,负伤吐血,顿时昏厥。
八月初七黄昏,三皇子战亡于皇城保卫战;五皇子领兵拼死抵御,眼中毒箭。
八月初八辰时,就在安康长公主即将破城之际,四皇子萧治与大将军凌烨领兵增援。凌烨射杀安康长公主于皇城之下,四皇子收归叛军。
八月初八午时,皇城叛祸平息,四皇子在镇北军簇拥下进入皇城。
是夜,沈太后在深宫惊闻唯一的爱女反叛已亡,惊怒之下撒手人寰。
德弘十三年八月初九,德弘帝伤重驾崩,临终封嫡四子吴王萧治为储君,着灵前登基,正位天下。
这一场激战,对于皇城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来得快,虽吓人却亦去得快。
德弘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新帝改年号为昭隆。
昭隆二年四月初一,又逢皇城冯祠大祭祀,冯昭母子并未出现,而是由副支族老冯吉与属支五脉邀请冯崇文、冯崇礼共同举办盛大祭典。
冯昭从遥远的他乡寄来书信,说两位公子已开始学习文武,正是关键时候,不得离开。
昭隆三年正月二十二,平远候世子凌烨袭爵平远候,迎娶太原冯氏三房冯晓艾为妻。同年冬天,平远候夫人冯氏产下一名男婴,取名凌健。
小梦溪先生之名流传在江南、南国一带,后,昭隆帝下令寻找,通政卫、明镜司赶到时已不见踪迹。
昭隆五年秋,平远候夫人冯氏再产一女,取名凌柔。
昭隆七年春,凌烨与冯氏嫡次子凌康出生。
昭隆帝并未立皇后,后宫有贵、德二妃,又有四位嫔,可无一例外,无一人生下子嗣,经太医反复诊断,昭隆帝在战场负伤,不育。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御史屡屡上书,请求通政卫与明镜司合作,寻回晋国夫人母子。
然,各地之中,晋国夫人母子仿似消失。
皇城郊外的陶余观中,罗巧芬携徒灵鸢已然归来。
昭隆七年秋,罗巧芬请求重开皇城女院,任山长,称陶余居士,擅书法丹青,颇得颜派书画真传。
昭隆九年春,小梦溪所着的《禄国夫人传》、《誉国夫人传》由商人携带入京,大周有了长篇章回小说,这是由冯家嫡长房两代节妇血泪着成的人物传体书。从告别恋人、嫁入太原,族人争斗,后宅阴谋,支撑家业,真实展现了两位夫人的生平与事迹,以前她们的爱与恨,情与仇,更是隐晦地暗示了她们的真实死因。
穿梭在两位夫人命运中的,乃是大隋末年出现的玉虚子,因他的预言,有了禄国夫人陶氏被迫与青梅竹马的师兄分离,远嫁太原,成为冯然之妻;同样因为他的预言,誉国夫人余氏明明已经订亲,却被胞兄捆入花轿,远嫁太原……
在这传记之中,冯昭用了大量祖母、母亲未曾入世的诗词,更写了他们的真实婚姻状况,解释了“天下欠一个公道,冯家欠一生幸福”的真正含义。
她有悲悯、同情与怀念、追思的浓郁情感缅怀两位女性长辈,对她们在这时代做出的贡献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她在《誉国夫人传》的最后一章,有了自己的小序,写自己从两代长辈的无奈中,不得不照着预言与宿命履行自己的义务与责任,只因为,祖母、母亲不能白白地牺牲,而她的牺牲已成必然,她担负不起改变预言的后果。
两套被商人带入皇城的书,不仅受到了白泽书院学子们的追捧,更受到了深闺夫人、姑娘们的追读,读到禄国夫人与颜师兄挥泪道别,以诗词相和,多少人痛断肝肠。
有人看,便有人抄录,志贤庄的活字印刷术再兴起,将两本书各印了五千套,不过十来日便销售一空,即便一整套下来得数两银子,依旧供不应求。
而与此同时,小梦溪先生的字画开始流入皇城,从长幅的山水丹青,到花鸟、人物一应俱全,只是售价亦从最低一千八百两到数千两不等。
昭隆十一年冬,昭隆帝萧治旧伤复发,病危在即,着寻晋国夫人母子回朝。
拜月教总坛的冯昭已经闭关两年了,多年不动的修为,总算晋入筑基九层,再需冲冲,也许就能晋入金丹。
这是她十几年来的第三次闭关,也是闭关最久的一次,从八层晋九层用了漫长的两年。
她的石室外,冯旦正急得团团转,冯白反而一脸淡定状。
冯白道:“你这么想当太子?”
“我不做太子,便是你做太子,难不成要便宜了旁人。这些年我们在总坛习武从文,武得大师伯真传,文得娘和二师伯真传。娘不是总说,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我们俩原就是大周皇族子嗣,偏便宜老爹就只我们两个子嗣,你想让,我可不想让,就凭我们的长相,便宜老爹想否认也否认不了。”
冯旦说的便宜老爹乃是当今皇帝萧治。
从小到大,有人在耳边叨叨,最初是他们问冯昭:“别人都有爹,为何我们没有?”
“你们当然也有爹,所有的孩子都是娘和爹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