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道:“挑什么人?”
“通政卫的暗人。通政卫喜欢在罪臣之女中挑选可造之材,安插入文武百官、朝臣的后宅之中,经过精心培训后,她们能替通政卫刺探各路情报。
南安王曾是通政卫大统领,近来迷上了炼丹、修道,看来他的职缺由他的长子顶上了。南安王世子不愿辜负圣恩,就必须干出成绩。
这些女子为了活出人样,避免去北疆,被他们相中就是最好的结局。
护送的官兵亦知他们规矩,通常是由他们挑了人之后,才会任意施为。”
萧恪沉吟着“任意施为”四个字,到底是何意。
候宝珠被南安王世子灌药之后,成了他第一个被选中的人。她仿若一块破布,被丢到一边,软趴在地上,她想说什么,却浑身乏力,她看到南安王世子一行,一个又一个地从人群里挑出了少女,那些年纪偏小的姑娘更受他们看重。
年纪小,更容易学会通政卫的暗人本领。
但年纪轻的,亦自有她们特殊的妙用。
队列之中年少、年轻的女子被挑选了大半,南安王世子一抬手,立有人赶来两辆马车,几个体形魁梧的男子抓住女童、少女往马车里丢,时不时传出一声痛呼。
寿春郡主道:“大郎,我是你姑母,你……”
“罪臣之妻,罪不容赦,若非陛下念在你姓萧,你与她们没什么两样。”
对这个姑母,他原就没有什么好感。
“我不要去甘露寺,你……将我送到你表妹那儿,她怀了身孕……”
“好了,给我闭嘴,我不是父亲会一再纵容你。”
他一抬手,立有人抓住寿春郡主,就似其他人一般塞进了马车。
押送的官差笑意迎人,“世子大人,都挑完了。”
“挑完了!”
赖晚怀里抱着半大的少女,“我女儿极好,聪慧又听话,你们选她,你们带她走。”
她的长女被高家嫁给了一个晋省商人为妻,对方许的彩礼不少,在她出阁的时候,赖晚从碧烟那里拿到当年留下的嫁妆,她才知道,原来碧烟手里的东西,有大半是为她留着的。
碧烟因为有嫁妆,又是良妾,再因碧烟的爹娘家人成了冯氏副支的人,她在高进后宅,得的宠爱不少,一生育了两个女儿,长女嫁了一个县丞为妻。
小女儿便是赖晚怀里的这个,碧烟六年前腹大难产,一身两命。临终前,碧烟将小女儿高十一托付给赖晚。赖晚一生只得一个女儿,便是高进的庶长女,赖晚后来的日子过得极苦,若不是碧烟守约,将嫁妆的田庄、店铺给她,女儿出嫁都没像样的嫁妆。
后来,赖晚与碧烟以姐妹相称,彼此扶持,两人的关系在高进后宅倒有了几分真情意。
碧烟病逝后,赖晚更是倾尽所学地教导高十一,原盼着高十一考入皇城女院,若是进去了,许能搏出一场机缘,不会被高家随意婚配。
碧烟将自己所有的嫁妆都给了大女儿,大女儿出阁许诺胞妹将来嫁人,会替她预备一份。可碧烟也知道,这等许诺就是口头,做不做得到将另说。
南安王世子骑马在队列绕了两圈,又挑了三个姑娘出来。
押送官差道:“世子大人还挑吗?”
“不挑了,一路保重。”他抱拳一揖,一扬马鞭,尘土飞扬,十几人押送着两辆马车而去。
马车里的人吓得连连大叫,而他们却在哈哈大笑,“不想死的,就别颠出来,颠死了,那是你们命短。哈哈……”
赖晚护紧了怀中的半大少女,低声道:“十一别怕,有晚姨娘护你。”
“姨娘,我还是怕。”
南安王世子走远了,领首的官差大声道:“前面是孤雁林,到前头歇歇罢。”
冯昭微眯着眼睛,师父说赖晚会自尽,让她过来收尸?是他们来得太快,为什么看到的便是赖晚活得好好儿的。
一行人进了林子,妇人、姑娘们坐在林间,领首的官差一双眼睛不停地打转,他望向了宁远候夫人,近了跟前,笑道:“候夫人,我替你解了绳子如何?”
候夫人看着他的笑,心下警铃大作,“我不要你解绳子?”
“你喜欢绑着玩儿?”他一扭头,对着左右高喊道:“兄弟们,开乐了!”
有人附和大笑,“这一路有得玩。到驿站,那些公子、乡绅喜欢这一口的可不少,又玩有钱赚。留几个好的,这一路有没有油水,就指望她们!”
候夫人被领首的人束在怀里,传出阵阵呼救声,可所有的女眷皆被绳子绑着双臂,根本动弹不得,林间传来哀哭声。
萧恪凝视着冯昭。
冯昭却看着旁处,“我们救不了她们,她们享受了家族的富贵、荣耀,一旦长辈犯错,就得承受相应罪责与屈辱。她们是去北疆军营,是从天堂沉入地狱……”
她的声音极低,低得只有萧恪能听到。
赖晚护着高十一,“不许碰我女儿,她还是孩子,你们这些畜生……”她疯了一般,拼命地护着高十一,将所有接近的男子又抓又踢地打开,像一只发狂的母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人群里,另有一个妇人如赖晚一般,乃是宁远候府二夫人,她护着自己只得九岁的女儿,张牙舞爪,从林间拾起一根棍子一阵乱舞,没人护着的姑娘便趁机躲到她身后,“我们是被送往北疆,要是路上就死了,你们无法交代。”
“罪臣女眷,谁会在乎你们?想昔日你们高高在上,现在还不是成了烂泥。天子一怒,血流成河,你们娘家为了自保,也不敢相救。在我等眼里,你们连只狗都不如。”
候二夫人走神的片刻,手中的木棍被夺了过去,没了木棍,她一惊之下,当即护着身后的女儿。
赖晚对着扑来的官差拳打脚踢,官差吃痛,心下一怒,用力一推,赖晚一个踉跄,撞到了一侧的树上,说时迟,那时快,冯昭用手一指,赖晚撞得头破血流,当即趴在树下不动。
高十一唤了一声“姨娘”。
“小姑娘,听说是高家的姑娘呢,呵呵,哥哥陪你乐,到了北疆军营,你就学会了如何服侍人……”
高十一扭头,看了看倒在血泊里的赖晚,果决地转身,朝着巨石撞了过去,冯昭又是一指,高十一立时血如泉涌。
领首的官差正欺凌着候府大夫人,怒吼一声:“刘豹,你干什么?弄死了人,如何交差?”
“老大,几个好的不碰,到了下一处驿馆,高价卖出去,低价买几个进来。”
他们做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
碰上这种事,于他们来说,不是晦气,而是一路玩乐,还能赚点银子。但凡豪门候府出来的,美人可不少,即便被挑了最好的,剩下的也比乡野村姑要美。
“再便宜那也是女人,总不能买了难看的老仆妇交差?一个得二十两银子,不许闹出人命,北疆交人要清点人数。那几个打了记号的不许动,动了卖不出价儿。”
候二夫人还在护自己的女儿,不想脚下一晃,直直摔落下去,冯昭一个幻术,就变成候二夫人被树桩尖刺扎穿了胸口,她女儿一见,高呼一声“娘”,对着她就往尖刺上撞。
一下子“死”了两对母女,而这些并没有让其他的男子停下来。
冯昭一个幻术,三个十岁以下的稚龄小姑娘已昏睡过去,伪造成已亡假相。
被他们选中的少女足有二十三人,但凡有些清秀可取,都未动。曾经的嫡妻、正室,年轻的妇人、有资色的太太与相貌平平的姑娘成了他们欺辱的对象。
萧恪道:“我以为名动天下的女贤、晋国夫人会是一个抱打不平的。”
“有些人我能帮,有时候我帮不了。前世因,今生果,早在她们出生时,今日的劫数便已注定。”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汪翰是渣男、仇人,可说到底,他的妾侍、庶女又何其无辜。寿春郡主因为宗室中人,被带走了,去了甘霖寺好过流落到北疆军营。
“你帮了候二夫人母女。”
“候二夫人的母爱感动我。”她的声音很冷,母爱伟大,女儿的平安就是母亲所有的期盼。
“那三个稚龄小姑娘呢?”
“她们是庶女,原没了亲娘,本就命苦。她们还这么小,不该承受这种伤害。”
萧恪笑,要救人,其实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救人,只要冷眼旁观就好。
为了避开,他们选择了远离那片林子。
又一个时辰后,在一阵吆吼声中,官差们将女眷们重新用绳子串起来,押着她们出了林子,十八个年轻而清秀的少女在前头,身后跟着衣衫已污的太太、奶奶与被辱的姑娘。
前面之人的绝望,后面女眷们的痛楚,被他们押着往北方行去。
待官差一行人走远,冯昭与萧恪回到林间,挽了个手诀,最先醒过来的是候二夫人母女与两个候家的庶女,她们互望之后,摸摸身上,再看看彼此。
候二夫人一脸迷茫,待看到林间的一对男女时,“是二位大侠救了我们?”
冯昭背对着他们,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脸,她是冯昭、晋国夫人,容貌比晋国夫人更年轻,但五官眉眼与以前有七分酷似。
她一伸手,递出一张银票,“这是一百两银子,换成碎银,带着你女儿逃生去罢,走得越远越好,那些人以为你们死了。”
候二夫人颤手接过银票,重重一叩,“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好好活着,便是对我们的回报。”
候嫡女看到那两个庶女,“小七便罢了,原是我们二房的。娘,小九可是大房的人,大房作恶,平白累了整个候府……”
“宝珍,这事与小九无关,她也是可怜人,她姨娘没了,大房也没人护她。我们带上罢!”
候嫡女嘟着小嘴,冷冷地瞥了一下眼小九。
小九跪在地上,重重一叩,“二叔母,我不与你同去了,我想拜侠女为师,你们走罢。”
候家的大祸是大房引来,即便与她无干,六姐肯定会恨她,跟着二叔母怕亦过不好,二叔母会护自己的女儿,可她与二叔母没有任何干系。
萧恪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师妹,你好心救人,这是救出一个麻烦?”
冯昭冷冷地道:“一介俗人罢了,不配为我徒。”
跪在地上的小九心下微微一怔,她被人嫌弃了。
萧恪道:“师妹这话就不怕伤人。”
“我最烦带弟子,劳心又劳力,长大了一个个全长偏。”冯昭没好气,她不想收,就不会收。
候嫡女走近候二夫人,“娘,此地不易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去南方找二舅。”
候二夫人对着二人的背影又是一拜,拉了嫡女,又带上庶女小七。
小七用稚嫩的声音道:“九妹妹,你保重,我和六姐、母亲走了。”
她希望那位女子能收九妹妹,也许这样,她的日子不会太艰难。
萧恪低声道:“你真不收她,刚才我瞧过,这丫头有灵根。”
“金水火三灵根,你若看得上,只管收了她。我已有一个弟子,资质上乘,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水火相克,火克金,除非没了火灵根,许能在大道一途上走得更远。
萧恪笑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小丫头,“她是不会收你的,我就收你做个记名弟子。”
小九恭敬地重重一拜,自报名讳道:“弟子候宝珊拜见师父。”
冯昭一指之下,赖晚与高十一、另一位高家庶女三人齐齐睁开了眼睛,看看还在林间,周围没有官差,林间静谧得只能听见鸟语声。
候宝珊立在萧恪身后,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装出大人语调道:“是我师父、师叔救了你们。”
赖晚携着高十一与高十二,对着他们跪下,“大侠相救之恩,难以报答,请受晚娘母女一拜!”
冯昭缓缓地转过身来,赖晚抬头,看到她的脸,讶异地张大嘴巴,“你……为何与冯女贤生得如此相似?”
她没有答话,而是从衣袖里拿出两张银票:“莫去找碧烟长女高淑芬,也莫找你女儿高淑兰,大难临头,她们能自保便不错,根本帮不了你们母女。高家给庶女寻的夫婿,或求人家巨额彩礼,或看人家好利用,对夫婿的人品从未考核。寻上门去是自讨其辱,更是自讨苦吃。”
她的声音没有不屑,就事论事。
赖晚接过两张银票,一张十两,另一张却有五百两,有这些钱,到偏远乡下,置田置业,虽不能大富大贵,却能衣食无忧。
冯昭微阖双眸,“送佛送到西,你们跟我走。”
赖晚接过东西,亦没有包袱,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在入天牢后就被搜刮干净,身上的衣衫又破又脏,母女三人跌跌撞撞地跟着后头。
候宝珊唤了一声“师父”。
萧恪道:“你泠月师叔的事,我们不好插手,走,随为师回道观。”
冯昭将三人带到乡野山坡下的一座土地庙,“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替你们弄吃的、穿的来,后面怎么做,我会教你们。”
高十一唤了声“娘”,姨娘虽不是亲生,可为了护她,能与人硬拼,往后便是她的娘了。
高十二道:“娘,我们走罢,她给了我们钱。”
赖晚摇头,“我们没有户籍文书,若是遇到客栈,无法住宿。若遇官兵,就会将我们当成逃奴捉起来。待那时,不是官奴便是被卖。她说了送佛送到西,这句话有下半句:帮人帮到底。”
高十一低声道:“我们就听娘的,我们不走,且先等着。”
冯昭在附近的县城里买了几身换洗的衣衫,买了一包吃食,顺道兑换了碎银子、铜钱,又买了些不甚值钱的银钗、银镯、银耳坠与绢花之类。
待她回来,赖晚从破庙里寻了锅,正用石头垒了烧热水。
冯昭冷声道:“包袱里有六身衣袍,还有一些碎银子、铜钱、干粮。”
赖晚未动,高十一、高十二则打开了包袱,里头的衣裳都是乡下人家寻常百姓穿的,衣料不算好,但亦不差,一方帕子里包了一些首饰,若在以往,高府的丫头都不戴这样的,但式样还说过得去,不得特难看。
赖晚道:“恩人救我们母女三人,晚娘不知如何感谢。”
冯昭冷声道:“施恩不为谢,你们在这里等着,三日之内,会有一个疯疯癫癫的男子唤着‘娘子、女儿’从这里走过。此人乃开封府仁和镇马家庄人氏,名唤马铁柱,二十多年前在镇北军中从军,曾立有军功。
昭隆元年春,宫中放逐一批大龄宫娥,而你杜春花便是其中之一,你因早前就是富贾人家买回去替人家女儿服宫役的宫娥,无家可归,遵从朝廷之意嫁给镇北军将士。
你是马铁柱的妻子杜春花,与她成亲十三载余,生下长女马秋香、次女马秋燕。”
高十一问道:“恩人,这样……能行吗?”
冯昭道:“你娘是聪明人,她在宫里生活过,知道宫里的规矩,也知道有什么人。马铁柱的妻子确实是在宫生活过十几年的宫娥。
杜春花不守妇道,早与马铁柱的上司刘校尉好上。前年秋天,大周册立太子,大赦天下,镇北军恩典送一批老将、老兵回归故土。刘校尉父子瞧上杜春花母女的美貌,在即将离开前,灌醉了马铁柱,最后一役,马铁柱因延误军情被罚五十军棍。在他养伤之时,杜春花带着两个女儿掏空马铁柱一生所有的积蓄跟着刘校尉父子跑了。
马铁柱最是疼爱妻女,受不住如此打击变得疯癫。他的身上有朝廷颁发的退役兵士文书,还有一家四口的户籍文书。你们跟着他,身上有钱,若是问起来,就说是他在镇北军从军二十几年拿命赚来的血汗钱。”
马铁柱疯了,因为她的妻女都跟人跑了,钱也没了。
前年秋天回家,在路上走了现在,这是走了两年,也对,他就是一个疯子,到时候可以说,他总是乱跑,她们母女每每走一段路,就要出去寻他。
冯昭道:“跟着他罢,他有武功且还力大,正值壮年,能够保护你们母女,敬他为夫、为父。有朝一日,你们会感谢上苍,让你们遇到他。那些银票,待跟他回到他的家乡,你们就置良田、屋舍,踏踏实实地把日子过起来。前尘往事已随昨日而去。”
冯昭这些日子跟着玉虚子,学会了相面,甚至还从赖晚的命运看到,她会有一个儿子,而儿子会是她与马铁柱生的,晚年亦会过得不错。
赖晚想好好地活下去,没有男人保护,她总觉不踏实。“恩人,他……他不会认出我们……”
“他只记得有一个妻子、两个女儿,已经不记得她们的样子了,你们要他信,首先你们自己得信,你们就是他的妻女。有你们陪着他,他的病会康复,待他好了,他不会追究你们欺骗……”
从命数上看,马铁柱的疯病大愈,是赖晚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乐得几乎要疯了,刺激之下全想起来了。可那时,他自己也不会说。委实赖晚比那马春花强太多,而两个冒充他女儿的姑娘,他真心疼爱。何况他有儿子了,根深蒂固的思想,觉得这才是最大重要的。他不能失去儿子的娘,也不能失去那个家,默认并接受赖晚母女。
冯昭离开前,给赖晚了一只小瓷瓶,“这是祛疤、除暗疾的药膏,你若想与他真心过日子了,就在他身上的伤疤处抹抹,尤其是几处极深的伤疤上,还能喂他吃一些,会有奇效。”
母女三人在破庙里住下,天气转冷,夜里就燃了火堆取暖。
第一天,未等到马铁柱。
第二天近午时分,她们母女三人正烧水吃干粮,就听到外头传来一个吼叫声:“春花!娘子!香儿、燕儿……”
赖晚低声道:“他就是我们要等的人,都装像了,没有户籍,我们就会被当成逃奴,他身上有我们需要的。你们得喊他爹,做良民到底比罪奴、逃奴强,听明白没有?”
高十一、高十二连连点头,都到了这地步,也必须如此。
赖晚出了破庙,“铁柱!马铁柱,我们在这儿,你这个醉鬼,你又跑哪儿去了,你能不能别发疯病,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你多久了?”
她朝着那个大块头一样的男人奔去,一边走,一边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