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晚问了两句,没再说话,又让秋香送了糖水喂秋明吃了几口,糖水不敢太甜,怕糖了孩子的胃。
秋香道:“娘,爹说要买下人,上午出的门,都这个时辰还不见回来。”
“他那么大的人,哪需你问,又走不丢。”
“娘,他脑子不好使,要犯糊涂病,你……不担心吗?”秋香看看周围,突地说了句:“娘是不是拿到户籍文书了?”
赖晚未理睬。
秋香还待说第二句,秋燕立在布帘后头,“我只认他是爹,你们要走,我是不走,没的瞎折腾。”
这个爹好,走不动时,会背她;她想吃东西了,还给她买吃的。
赖晚恼道:“就你们俩事多,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原来早前的两个闺女,也不是他的种,他不在乎呢。秋明可是他亲儿子,为了他儿子,也不会赶我们。放心过日子,可莫胡闹瞎说,就像他说的,我视他为夫君,你们当他是亲爹。不许再提!”
想起来了!
是为了秋明才留下她们。
秋香、秋燕交换了眼神,他的病怎么就好了,几时的事,为何没听说。
赖晚道:“你们是马秋香、马秋燕,是镇上马掌柜的亲闺女,以后少胡说八道。”
二女的面上变了又变。
秋香是不惧的,赖晚能拿命护她,是拿她当亲闺女。
可秋燕是高进从秦楼买回的美人所生,亲娘生下她不久就没了,据说是被寿春郡主给折腾没的,谁让她那时太得宠,碍了寿春郡主的眼。
半下午时,秋香、秋燕又给赖晚煮了一回红糖鸡蛋。
入夜用了暮食,秋燕给马铁柱留了饭盖在锅里,铺子上的门板已经合上了,秋燕闷闷不乐,生怕马铁柱出门就不回来一般。
直至二更天,听到外头传来马车声响。
秋燕奔出门张望,大着声儿道:“爹啊,天黑都不着家,你是想急死人啦!你饿了吧,晚上做的汤面吃,我给你留了一大钵温在锅里……”
她噼哩叭啦地将马铁柱给抱怨了一通。
马铁柱觉得心里暖暖的,以前的女儿可不会这么关心他。
“王牙婆说县城有合适的仆妇、下人,我就和她去县城了,当时走得急,没与你们说。是我听她说,这次的下人是极好的,说是皇城那边有几个奸人挑驳皇帝与太子的父子情,被皇帝拉出去砍了头……”
秋燕吓得立时哑火,该不会把高家下人给买回来了吧?
我的个天,这是要吓死她。
秋香的脸亦白了。
就怕再遇故人,到时候弄不好就要被认出来,她们可不想做罪臣女眷,被贬为军伎啊。
王牙婆从马车上跳下来,笑道:“马家姑娘,这可是顶顶好的,说是……早前宁远候府候家的下人,男人是庄头,妻子服侍过候夫人,带了一对儿女。一家四口才三十两银子,最是合算。”
秋香松了一口气。
秋燕一听是候家的人,她们是庶女,又不到年纪,外头都没见过,当即伸着脖子望了一眼,便见一个男人抱了个三岁来的小娃儿出来,她立时跳了脚,“我的爹啊,你这是帮人养孩子,就这么点大,能干什么事啊?”
王牙婆笑呵呵地道:“人家是一家子,总不能拆散了,你们家养大能当家生子呢。”
男人生得老实,中等个头,模样看着像是本份人。
妇人收拾得干净,眉眼目秀,像是很懂事的模样。
只是那小娃也太小了。
最后下来的姑娘约莫八九岁,生得黑瘦,眼神怯怯,一下车就躲到她爹娘后面,伸着脑袋打量人。
马铁柱道:“你们一家的屋子已拾掇好,都进去罢,孩子还小,与你们住一屋,待再大些,另再分屋子。”
马铁柱谢了王牙婆,另包了一个封红给她。
王牙婆掂了掂,足有五分碎银子,笑道:“马掌柜,你家眼瞧着就富贵了,你娘子人真不错。现在知县夫人都知道她是服侍过太后的人呢,谁不高看两眼。”
马铁柱笑着道:“今儿麻烦你了,下次有事还找你帮忙。”
秋燕在那儿急吼吼地一阵乱叫,“爹,你添下人,为什么要小孩子……”
“你弟将来要做读书人,现在买了,将来就不用再添书僮,一起长大的情分,就和兄弟手足一般。还有那丫头给你们姐妹当服侍丫头,跑跑腿也使得。
你们亦一日日大了,不好去铺面上,旁人要说道。往后我和丁贵招呼铺子,后院有丁贵嫂陪你娘。”
秋香不说话,想着既然马铁柱病好了,他定能考量,说不得是和娘商量好的。
秋燕看了看秋香,“我还小,我喜欢看铺子,看到银子、铜钱放进我家钱箱子,我心头欢喜。”
马铁柱道:“往后你姐和你每月都有零使钱,你们只管做耕读人家的千金,家里有我和你娘,哪需你们操心。”他又道:“将留的饭给他们一家四口吃罢。”
“爹,那是给你留的。”
“我再另外吃些,他们这些日子没吃好,往后两家成一家,彼此照应些。”
马铁柱是从战场回来的,他人讲义气,觉得生活一起就应该像一家人。
新买的一家四口姓丁,男人二十六七岁模样,女人有二十二三岁,瞧着倒是得体的。
秋香带着秋燕在厨房里给马铁柱做吃的。
那一家四口进了西厢房准备好的屋子里,吃着原是给马铁柱留的面片汤,足有一大钵,马铁柱胃口大,一顿就能吃好些。
马铁柱进了赖晚的内室,坐在榻前,看儿子睡得沉,低声道:“是一家四口,不愿分开,在县里的牙行开杂活,大牙头应了他们,若是有人买便卖,若没人要,就留在牙行里干杂活。我瞧是极不错的,村长的三儿子在县衙当捕快,他也说好,我就给买了。
丁贵嫂人勤快,话不多,干活也麻俐,不麻俐也不能看入大牙头的眼。
若不是马三说情,他们还不舍得给我呢。
倒有那些厉害的仆妇、丫头,可这种不能要,还是这一家四口的好。
丁贵夫妇说了,他们儿女小,每月不要月钱,只求给碗饭吃。”
赖晚道:“都是拖家带口的,月钱还是要给,他们夫妇一个月给一百八十纹罢,每年两套新裳。”
马铁柱见她心善,心中更是欢喜,“路上的时候,我许了他们一月九十纹,你倒比我还大方。”
“那……一百二十纹罢,九十纹太少,虽说他家孩子小,谁没个难处的时候。”
“好,明儿我与他们说,一月给他们夫妇一百二十纹月例。”
丁贵一家四口进了马宅,原本是官奴,只能有功名的官宦人家能买,可因马铁柱在战场立过功,睁只眼、闭只眼也就办成了。
翌日,丁贵进了马记杂货铺,这铺面足有三家店面大小,里头的货亦是五花八门,引他注目的便是手绘灯笼、花油伞、手绘团扇等,而今还摆了屏风、帕子等,明码标价,比寻常的人要高。
丁贵看着灯笼,全是手绘的,油伞上的花纹饰样亦很雅致。
马铁柱道:“逢节时,铺子里生意好。县城有铺子从我们这里拿货。”
这些灯笼上的画、字都是极不错的,丁贵心生敬意。
丁贵抱拳一揖,“原来老爷还是读书人。”
马铁柱笑道:“我可没这本事,这是我娘子与大闺女弄的,说是一家铺子没有一点长处,很难经营。灯笼、花油伞、团扇是我家买了材料回来,自己绘制、制作的。年节时,有些人来问屏风,便增了屏风。
帕子是大闺女描的女红样图,给了马家庄那些姑娘、媳妇,她们照了图样绣了放我们铺子寄卖。县城和府城的太太、姑娘可喜欢了,只说雅致好看,他们铺子都从我这里拿货。”
丁贵亦不好多打听,时间一长,就听说赖晚(杜春花)是宫里出来的,服侍过高祖皇后,还得过冯女贤指点,学会了工笔画法,练出了颜派书法等,心中更是高看几分。
端午节时,下了一场大雨。
薯苗下地了,中原大地一派生机勃勃。
冯昭戴着纱帷帽,行走在仁和镇,她站在马记杂货铺外,今儿一早,马铁柱又去了一趟县城,从有往来的那家杂货铺进了一些货,又将自家铺子上的花伞、屏风、团扇与帕子送了一些去。
他们的花伞、团扇、帕子卖得最好,早前是画团扇,绘好之后再装裱,后来便是绣团扇,赖晚亦不藏私,若是附近的媳妇、姑娘来求教,她会指点一二。马家庄里有好几个年轻媳妇、姑娘拜了她为师父,学习刺绣手艺。
每每绣得帕子,就放在马记杂货铺寄卖,马记从中赚二至三纹的报酬,如今在仁和镇,马记杂货铺颇有些美名。
知县夫人想请赖晚去教自己的女儿礼仪规矩,赖晚以儿子尚小为由谢绝,但说若是她们来仁和镇,她是乐意指点的。
知县夫人引以为憾,尤其发现赖晚的花伞、手绘团扇在府城都颇受欢喜,又想到有人传言,说马太太得过冯女贤指点,更加敬重,索性带着两个女儿来了仁和镇长住,这一住便是一年。每日会将她们送到马宅,与赖晚学规矩,两个女儿看赖晚写字、绘画,引以为奇,哭着闹着,缠着知县夫人求了赖晚,硬是拜了赖晚为师,学习字画、刺绣。
赖晚放弃了过往,重新做人,年逾四十方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余生初心不改,始终以冯昭为明灯,磊落做人,与人为善,造福乡邻,更传授刺绣技艺。
若干年后,开封府人皆知,有个叫仁和镇的地方,这里的姑娘、媳妇擅长刺绣,且绣技非凡。
冯昭行在前,萧旦走在后头,出了镇子,他终究开口问道:“你不是厌弃她,要离开了,却又放不下。”
冯昭道:“我厌弃的是贪得无厌,卑劣无耻的人。她已改了,不再是我厌恶之人。年少之时,我一直以为她是我妹妹,我们姐妹相处得极好,少有争执、口角。后来,母亲仙逝,我回太原守孝,陛下为了拿捏我,以她年幼丧母为命,扣在宫中……”
“那三年,她变了许多,再后来曝出了她的身世,即便她是杀父仇人之女,我没有恨过她。恶人是她的亲父,与她有何干系。只是她行事太过,与人合谋算计我,我方答应南安王曝出她身世。
经历这么多,也没有什么放下和不放心,若是全然不顾,是对过去、曾经的否认。我很珍惜那段姐妹情,但曾经在凡尘俗界的一切,都如前世、似昨梦,姐妹、母子都只有今生无来世,我既尽力珍惜过,不当有恨,亦无遗憾。
来走这一招,只是想确认她现在过得很好,亦是告诉自己,我们都不曾辜负那一世姐妹情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天涯。
这样,其实很不错……”
赖晚的儿子虽不算最优秀,却极不错,马秋明将来会是举人老爷,既习了马家的武功,还得了赖晚的教导,因资质有限,二十三岁得中举人,连考了两次会试,便放弃了,一心教导子孙。
马秋明的儿子、孙子里,都有人入仕为官。
若干年后,马家成了本县首屈一指的大户。
马家的祠堂里,有“马铁柱夫妇双灵位”,却没有记录赖晚的姓氏名讳,但她却得仁和镇的妇人们赠送了雅号“巧善夫人”,意为巧手善心,颇得全镇百姓的爱戴。她所传授的刺绣技艺也是后来一镇女人们可以赚取零使、嫁妆最重要的技艺。
后来赖晚活到八十又二的高龄,那时候已有曾孙,待她逝后,镇子上的百姓出钱建了一座“巧善夫人”庙。在当地的传说里,这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妇人巧善乃是沈太后身边的宫娥,得过冯女贤指点字画、刺绣,师从冯女贤,是冯女贤的半个弟子。
碧烟的庶幼女高十一得嫁耕读门第的年轻举人为妇,一生安宁幸福;高十二嫁了一位知县嫡次公子为妇,随父赴任,做了官太太,丈夫做到了知州之职。
高十一夫妻和睦,丈夫一生只她一妻;高十二虽为官太太,可丈夫却是三妻四妾,虽有不尽人意处,还算一生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