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众人的反应与其说是质疑,还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惊呼。
自古以来,一提及江南,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就是繁花似锦,绿柳如烟的无边胜景,同样是文人如云,墨客胜雨的人杰地灵之所。这些印象并不是因为一两个人的追捧,也不是江南人的自吹自擂,而是来过这个繁华之地的人形成的共识。
江南人很精明,纵观前世的历史,历朝历代的朝堂之上,巨富之林,无不有他们的身影,宋、明两朝,如果不考虑外敌因素的话,更是可以说,他们是笑到了最后的。
南宋自不必说,万历年间开始,东林党也是独霸朝堂,在那之前,还没分裂的,以徐阶为首的江南士人们,早在嘉靖末年,就已经完成了这项丰功伟业。
不得不说,江南人在朝堂上的强势,除了地域优势之外,更多的是因为他们足够团结。这种团结一度给谢宏造成过困扰,让他不得不兵行险招,在京城根基未稳的情况下,就去辽东开拓。
不过,这种团结却也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牢靠,中坚从来都是少数,大多数的人都是墙头草,参加政争的原因也很简单:跟风了就有可能获利,不跟风就不可能获利,反而可能有麻烦;反之来说,跟风了失败也不一定会被清算,不跟风就一定会被自己人暗算。
想通了这个道理,江南如今的形势就很明朗了,江南人很清楚,上疏开海,换来的是对方前事一笔勾销的承诺,也算是一种投名状;新海政中,冠军侯让利给他们,同时也需要他们的努力开拓,并且依法纳税表示支持。
这其中的道理,和政治的套路相同,和生意的模式也没两样,无非就是遵照着,公平互利才能皆大欢喜的原则罢了。因此,这人员雇佣制度,就显得有些不和谐了。
江南人其实并没有担忧过人员问题,他们家里养的那些水手,固然在旅顺海战中损失惨重,剩下的很可能也多半都被俘虏了。可是,以眼下双方相对融洽的关系,那些俘虏可能会被发还回来也说不定。
即便旅顺不将那些俘虏发还回来,他们也不愁找不到人,会艹船,水姓好的渔民多着呢,就算江南找不到,去相邻的福建,或者更远的广东,这种人也多得是,而且还比江南本地人便宜呢。
要不是这俩地方贫苦渔民多,吕宋的那些侨民,以及南海多如牛毛的那些海盗又是从哪里来的?
至于高级一点的人才,那就是如同杨敏、王海这样的掌柜的了,这样的位置上,江南人更喜欢用家生子,即便不是从小养大的,也要入了家门才能放心使用。
其实也不光是江南人这样,就连边镇的那些军将,也都喜欢把亲兵变成家丁,觉得成了父子兵,这样才能安心上阵。
再高一层,才是杨敏提到的幕僚。而幕僚也是有区分的,一种是高品大员养的那种,也就是所谓的清客,这种人一般都会有些才气名声,只是仕途不得志,所以只好寄人篱下,双方算是个互惠惠利的关系,一方出名气,另一方出钱财。
另一种则是官场的特有现象了,科举出身的官僚,一般都不太擅长搞实务,一是不会,二来也没那个精力。背书背了大半辈子,好多人出仕的时候已经两鬓斑白,哪里还有那么多精力去搞那些繁杂事务啊?
所以,地方官上任的时候,至少也得带个师爷,官职大的话,还得聘些文吏之类幕僚,然后官老爷就可以一盏清茶一壶酒,安享父母官生涯了。
可现在讨论的是要出海做生意,或者去打劫,带幕僚做什么啊?算账的话,只要找个账房先生就行了,这种人各家都有的是,何必要去外聘呢?
没错,常春藤书院和传统意义上的书院不一样,那里什么都教,做实业的那些,也确实需要那里培训出来的工匠。但是,总不成那里还教人怎么打劫吧,培养专业的海盗?这事儿怎么想怎么滑稽啊。
“杨大人,我等都是拥护皇上仁政的义民,常春藤书院乃是皇家书院,为了光大书院的门楣,使其名扬天下,我等也是义不容辞,愿尽微薄之力,可是……”同道们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杨庸也只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说出了众人的顾虑。
“礼聘什么的都好说,天子门生肯屈尊,那是咱们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只要他们肯来,我等自当奉若上宾,只是这贡献度来之不易,这个……”他有些为难的搓了搓手。
“是啊,大人,能不能通融一下?”有带头的,附和两句就没什么压力了,杨庸这边一迟疑,马上就有人跟进。
高薪厚禄都好说,就当是养了几个清客就是,说不定曰后有了差池,还能当护身符使,毕竟人家是天子门生,都相当于从前的进士了。
但是贡献度这玩意太宝贵了,要是积累的多,甚至可以直接找个地方当总督,天,这可是封疆大吏,谁能舍得用这玩意换几个读书人呢?没听说过吗?百无一用是书生。
“杨员外误会了,招募人员是福利,不是强行指定的,若是不想招募的话,也不会有人勉强的。”杨敏呵呵一笑,解释道:“说实在的,书院的毕业生非常抢手,皇家海军的军官们天天都盼着呢,要不是侯爷开了金口,哪里轮得到各位?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这话怎么说?”众人都是大奇,换个人来说的话,他们肯定要吐那人一脸口水,军队抢着要书生?反过来还差不多吧,谁不知道那些武人最讨厌文人了,只是形势比人强,这才忍气吞声罢了,要是任他们表达意见,还不得一脚踹飞啊。
但是,看杨敏笑吟吟的样子,又不似骗人,其实他也没必要骗人,杨庸这次主动站了出来,问道:“杨大人,您就别卖关子了,这里头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啊?既然是侯爷的美意,大伙儿当然却之不恭,只是这闷在葫芦里,侯爷的恩情,咱们却是领的不够彻底了,您说呢?”
“这要怎么说呢……”杨敏倒也不是卖关子,他一直在倭岛那边混,对旅顺那边并不是很熟悉,还是谢宏到了五岛之后,他才跟了过来,转述的那些东西没问题,其他内容他也都是临时恶补的。
皱皱眉头,他茫然抬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可他所看的方向,却只有那两条海船,突然杨敏眼睛一亮,继而向船上招了招手,高声唤道:“无忌,过来帮帮忙,告诉各位叔伯,你在航海学院都学了什么本事。”
“好咧。”船上有人应了一声,声音中还带着点稚气,显然是个少年人。
众人转头望去时,正见一个少年从甲板跳下来,微一蹲身便直起身形,然后身形连闪,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到了众人面前了,整个过程中,他的动作就如行云流水一般,煞是干净利落。
到了近前,看得更加清楚,这少年的皮肤微黑,看得出,不是他天生如此,而是后来晒的,倒是有那种经常出海,饱受风吹雨淋的水手的样子,与他眉清目秀的相貌颇不相称。
“航海学院,学的当然是航海的本事了,”无忌挠挠头,也是一副为难的样子,想了想,他突然一拍手,笑道:“啊,对了,我给你们说说怎么导航好了。”
“导航?”不少人都笑了,他们倒是没什么恶意,只是觉得这个少年天真浪漫,很有趣,郑员外呵呵笑道:“呵呵,小兄弟,这个我们都懂,别看咱们自己没出过海,可这些技巧却是听说过的,观星定位么。”
“观星定位?那技术已经过时了,旅顺有更好的,你们看看这个……”说着,无忌探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来,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这东西显然很珍贵,众人来了兴致,纷纷围上去观看。
这东西不算大,可也不小,先前在无忌怀里的时候,他身上就鼓囊囊的显得有些臃肿。从外形上看,和船锚倒有几分相似,可复杂程度却远远超之。
“这件仪器叫六分仪,通过它,可以测量某一时刻太阳或者星星,与海平线或地平线的夹角,进而得出船所在的准确位置,也就是经纬度。比起观星定位,用六分仪确定位置更加精确,是航海导航的必备仪器。”晃了晃手中的六分仪,无忌很自豪的介绍道。
“经纬度?”这番话里,新名词和新概念都有点多,而最让人难以理解就是这个,在贡献度之后,又来了一个什么度。
“经度就是世界上一个地点,离一根被称为本初子午线的南北方向走线,以东或以西的度数,这本初子午线,就是紫禁城的大钟楼的的位置,而纬度……这件仪器应用的正是几何光学的原理,以此来确定的坐标,是相当精确的。”
曾无忌是航海学院的高材生,他的解释也相当的仔细,可是,这里面混杂了太多的专业名词,江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都觉得很厉害的样子,可就是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听不懂呀……好吧,再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对着一片茫然的视线,无忌也不起馁,他的怀里像是揣了一个面口袋似的,东西一样接着一样的掏了出来,这次却不是仪器了,而是一张卷轴,他摊开卷轴,“这是这些天,船队绘制的新海图,就是杭州湾一带的。”
“海图?嗯,呀!这海图……”初时还都不以为意,等仔细一看,众人无不惊骇,“海图怎么可能绘制得这等精细?简直就是丝毫毕现啊,实在太精细了!”
“是啊,地图、海图,怎么可能会精细到这种地步,这得是何等技巧才能绘制出来啊?”
“难道,跟这六分仪有关?”有那心思敏捷的,马上就想到了原因。
“正是。”曾无忌微笑着点了点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