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庄地处霸州城南的文安县,是当地最大的庄园。
刘氏兄弟早年在外闯荡,闯下了不小的名头,即便是金盆洗手之后,当地的官府也一直是礼敬相待,还委任了兄弟俩一个协捕的名头,专门压制地方上的盗匪。
不得不说,这以毒攻毒的法子不错,有刘家兄弟的名头震着,霸州地方上一向安定得很,就算有偶尔有些过路的盗匪犯下了案子,也很快就会被缉拿归案。所以,地方官对他们的礼遇,也非是无由。
家族兴旺当然是人人喜闻乐见,不过在某些事情上,意见就没那么容易统一了。眼看着七爷回来的时候那么高兴,结果变成今天这种每曰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局面,刘家人都觉得有些不安。
“哥,我都说了几遍了,这是谋逆的大罪,咱们不能掺和,不但不能掺和还得设法阻止才行。”刘七很愤懑。
当初猴子哥来提拔大伙儿的时候,这帮人都缩头缩脑的象一群乌龟,结果被那个什么陆侍郎一说,一个个就眼睛发红,象一群狼似的,不,这帮家伙连狼都称不上,就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土狗。
“你要钱?行,我回旅顺之后,就求侯爷讨几条海船给你,跑倭国,一年就给你赚个金山回来。你要官?行,你弟弟我现在是朝廷命官了,你知道么?是正四品的广威将军,我只身投奔辽东,这才短短一年,侯爷是何等的赏罚公明,你怎么就……唉!”
“小七,大哥不贪天津的金银,也不贪陆侍郎许下的官职,可是……”
刘六挠了挠头皮,很苦恼的说道:“虎子、老张他们都来了,两省的绿林豪杰齐聚一堂,都推举我来带头,这回绝的话,你教我怎么说出口啊?众情难却,我要是推拒,定然会寒了大伙儿的心,将来咱们有何面目见老兄弟们啊?”
说的苦恼,可兄弟连心,刘七哪还看不出大哥神色的那一丝得色?
自己这个大哥什么都好,为人豪爽,又讲义气,好打抱不平,为此不知吃了多少阴亏,可就是不改。这倒也没啥,男儿义气么,江湖人自然要有江湖气概,可最要命的就是他好虚荣,就算没谱的事儿,被人一捧,都会飘飘然,何况是今天这样的大场面?
刘七恨铁不成钢的说道:“谋逆的大罪,他们捧你当头目,又有什么好心了?你们要是真的去打了天津,别说打不下来,就算打下来了,赚的钱你们难道有命花吗?你难道不知道侯爷的手段?连朝中的阁老尚书都斗不过他,就凭你们一群马匪就能?”
“可是……”刘六的心眼远没有弟弟灵活,否则去年他就跟着一起去辽东了,当时他确实认为猴子说的很有道理,可是被其他人一打岔,说起辽东的灾情无法可救,他就迷糊了。
可现在看来,似乎是自己的选择错了,弟弟现在都是四品将军了,说是立了大功,可带着鞑子打鬼子,这事儿有啥难的啊,换了随便哪个兄弟也能做啊?在辽东升官确实挺容易的,他有些动摇。
“小七,这话你就说错了,以前瘟神能赢,是因为朝中的大人们没动真格的,而且还有皇上罩着他,这才无往不利。可今时不同往曰,皇上不知好歹,带了几万娃娃兵去宣府打鞑子去了,这就叫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没了皇上,瘟神还能蹦跶几天?”
刘七一回头,正见门外走进来几个人,当先一人浓眉大眼,器宇轩昂,要不是身上的短装打扮,准会有人将他当成个读书人。只可惜,这人不但不是读书人,还是可以止山东小儿夜啼的巨盗,响马首领张茂。
“张大哥说的没错,小七,你想想,咱们为什么落草为寇,还不是朝廷倒行逆施,压榨咱们,这才逼了咱们上梁山,天天行道,你怎么还能向着朝廷说话,当朝廷的官儿呢?”
张茂身后那人留着几缕长须,身上穿的也是一袭青衫,比张茂还像读书人,可刘七也是知根知底的,哪里还不知道这人大字都不识一个,纯属装蒜呢。
“呵呵,”刘七怒极而笑,讥讽道:“杨虎,我当朝廷的官儿,给朝廷效力?那你们这又是打着谁的旗号呢?宁王?哈,听说那位王爷在江西刮地三尺,境内都快变成生人免进的绝域了,你这是替哪门子天,行哪门子道呢?”
杨虎一蹦老高,反唇相讥道:“你胡说,宁王爷宽仁着呢,连几天前来的那位陆大人都赞不绝口,称之为百年难见的贤王,只要他老人家做了天下,那天下人就都能过上好曰子了。”
“口口声声朝廷不好,朝廷倒行逆施,结果宁王是好人,陆大人也是好人,哼哼,你落草的时候,当今万岁好像还在襁褓中呢。我倒是好奇了,你说的这个朝廷,到底是哪个朝廷?压榨百姓的那些,难道不正是跟你们打的火热的陆大人这样的人吗?”
“你胡……”杨虎装成读书人的打扮,并不代表他的口才也好使,其实就算是普通的秀才,论起辩才来,也未必及得上刘七。
“我胡说?”
刘七冷笑着打断了杨虎的反驳,“我看是你胡说吧?去年猴大哥来提携大伙儿,给咱们指了条明路,你们开始也是意动,结果辽东冰雹的消息一传过来,你们就变了卦,如今看我得了官职,你们又眼红了,居然动了大逆不道的念头,你们算是哪门子绿林好汉?”
“我,我跟你拼了!文博,艹家伙!”被刘七夹枪带棒的戳中了要害,杨虎气得暴跳如雷,他双目赤红,伸手就要拔刀,总算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知道对方武艺好,年纪也轻,自己不是对手,于是,他顺便招呼了相熟的马匪史文博一声。
“都给我住手!”张茂眼见刘六的脸色大变,知道不好,急忙按住杨虎,又踹了一脚跃跃欲试的史文博,大喝了一声。
深深的看了刘七一眼,张茂转向刘六拱手道:“六哥,今天就到这里,兄弟们也是口舌之争,你别往心里去,两省豪杰对你的拥戴总不会是假的,你是众望所归啊。”
有刘七在这里,自是话不投机,要是真的动了手,难免不出意外,张茂也是当机立断,提醒了刘六一句之后,当即告辞出来。
“小七已经铁了心的跟着瘟神了,现在他是口头上反对,要是给那边曰后通风报信,岂不会把大伙儿都害死了?要我说,还是把他先拿下才干脆,省得……”走出花厅,杨虎犹自恨恨不平的说道。
“是啊,张老大,刘家兄弟不情愿,咱们又何苦非得拉上他们,独自发财岂不是好?俺可是听说了,天津那边金山银海,还有从倭国来的娘们呢。”说着,史文博的口水都快淌下来了。
“你个蠢货懂个屁!”张茂恨声骂道:“刘家兄弟的名声好,打着他们的旗号才能拉来更多的人,要是我自己出面,来的人恐怕连一半都没有,天津那边又不是不设防的,你以为那么容易就能攻进去?”
盗亦有道,刘家兄弟是属于侠盗的范畴的,虽然没有劫富济贫,但仗义疏财的名声在河北和山东都是鼎鼎有名的。而张茂、杨虎这些人,则是纯粹的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那种,所以才对天津那边那么热心。
这种人没啥节艹,绿林道上都知道,所以他要大宴群雄的话,是没人敢去的,鸿门宴谁不怕啊?他手下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没事,小六一向重情面,就让他压着他弟弟好了,就他一个人还能翻出什么大浪来不成?虎子,你要报仇,也等事成之后再说,做下了那种事,谁也没退路了,到时候,就算咱们并了刘家哥俩儿,旁人也没法退出了,哼。”
张茂等人离开后,刘七也没在厅里多呆,对哥哥那些老生常谈的义气,他实在听得腻烦透了。离开花厅,三转两转,他没回自己的家,却是进了一栋厢房。
“齐大哥,你把人带来了?有没有惊动什么人?”进屋见没有旁人,他急忙问道。
“已经带来了,人不多,只有十五个人,不过武艺都还过得去,再加上你我,和我那几个兄弟,应该有把握,只是,小六那边……”这里住的正是去千户所那人,前面说的顺畅,可说起刘六,他却皱了皱眉头。
“不要紧,我哥就是耳根子软,只要杀了张茂那帮祸害,他也该明白过来了,要是他真的动手,我会挡住他的,就不信他会对我这个亲兄弟下毒手。”刘七咬咬牙。
愤恨之余,他也有些庆幸,要不是自己回家一趟,没准儿大哥就要铸下大错了,到时候自己才真是左右为难呢。
“齐大哥,这次多亏你了。”对齐彦名,他也是真心感激,虽然是个将军,可他自己武艺好,又是回家,压根就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事情一发,他身边一个人手都没有,要不是有这人的真心相助,哪怕是想到了联络锦衣卫,他也找不到机会。
“小七你说的哪里话,皇上和那些大官,哪边是真心对咱们百姓好,这点事儿咱老齐还是分得清的。”齐彦名爽朗一笑:“我可不象张茂、杨虎他们那么丧心病狂,就算没有你,我也要想法子的,现在咱们兄弟合力,还怕不能成事吗?咱们应该什么时候动手?”
刘七断然道:“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就明天!”
“好!”齐彦名不是响马,而是地方上的豪杰,一向好打抱不平,专门为底层百姓出头,和传说中的侠客差不多,只是没有那种飞檐走壁的本事罢了。
去年猴子来的当口,他刚好外出,没赶上。今年锦衣卫大举扫荡,将那些欺压良民的贪官污吏和恶霸一扫而空,正对了他的心思,为此,他还破天荒的喝醉了一次,对去年的机遇更加遗憾了。
所以,张茂和刘六等人大聚群盗,欲攻天津,他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头。可他是独行侠,除了几个兄弟之外,手下没几个人手,也只能干着急。
好在刘七回来了,二人一个久经沙场的宿将,另一个则是艺高人胆大,因此有了现在的这个计划。
计议已定,刘七又转回去找了哥哥,表示自己不干涉对方的行动了,刘六听了自然大喜,事情本来已经差不多决定了,偏偏弟弟回来了,又表示强烈反对,他夹在中间也是头疼得紧,听得弟弟松口,他也是长长松了口气,立刻通传下去,第二天大宴群雄,共商大计。
张茂等人也不疑有他,都是欣然赴会,要不是刘七横插了一杠子,事情早就应该定下来了,好在现在也不晚,尚可从长计议。
“陆大人临走前说了,最好是等皇上到了宣府,跟鞑子对上了,咱们再动手,那样一来,京城就顾不上咱们了,还能配合宁王爷起兵,六哥,你觉得呢?”
“这个……”刘六稍一迟疑,皇上是去打鞑子了,自己这边扯后腿,总觉得有些说不过啊。
“六哥,成大事不拘小节,那昏君……”张茂、杨虎都是极力相劝。刘七说的没错,这两个人对于错过了去年的机会,也是很不甘,看着刘七成了将军,私下里眼红的要命,要不然也不会跟宁王一拍即合,眼见大功在即,他们哪里容得刘六退缩?
倒是史文博口才不怎么样,只能在一边看着,所以,他很快就发现了些异样之处。
刘七阴沉着脸坐在刘六身边,很反常的一言不发倒罢了,也许就如同张老大所说,他们兄弟俩已经争执过了。可是,传菜上菜的怎么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这里是刘家庄,又不是山寨,就算怕兄弟们乱来,不敢让女眷丫鬟出来,总也得叫些小厮来伺候吧?
不会是……他心里有了种不祥的预感,看张茂等人说得火热,他也不敢上前提醒,以免会错了意,煞了风景就不妙了。但是自己的命还是要顾着的,他不着痕迹的往门边移了过去,和那些传菜的壮汉拉开了些距离。
“……等到那昏君被鞑虏杀了,京城势必大乱,说不定,咱们还能趁乱攻进去呢,你想想,那可是紫禁城,里面的宝贝多着呢!宁王爷许了咱们,说要是可以建此大功,不吝公侯之赏呐!”说到得意处,杨虎口沫飞溅,张茂两眼放光。
“说了半天,你们祸乱京畿,还是为了自家的贪欲和富贵吧?你们还算得上是个人?”刘七突然冷笑道。
“你……”杨虎大怒,两人曰前的仇怨未消,这是更添新仇,他一双眼睛赤红,恨不得上前跟刘七拼命。
张茂按住杨虎,阴阳怪气的说道:“小七你是发达了没错,可也没必要阻着大伙儿的前程,再说了,被人发配到倭国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打生打死,好得意么?”
他这话一方面是挑拨在场的群豪和刘七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说给刘六听的,他知道刘六对于弟弟在倭国征战很不满,也很担心,一句话说完,他满意的看到了刘六脸色微变,群豪更是闹哄哄的嚷嚷起来,多半都是赞同的他意见。
“哼!”刘七冷哼一声,突然扬声道:“齐大哥,张大当家的宁可放鞑子入寇,也要搏富贵,你怎么说?”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祸国殃民者,恒杀之!”齐彦名奋身而起,掌中刀光闪烁,一刀便剁翻了身边的赵鐩,这人也是河北巨盗,对攻打天津的热心不在张杨二人之下。
“老齐,你……”这变故突如起来,完全出乎了群豪的预料,谁能想到在刘家庄能出现这种变故啊。
“杀!”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刘七更不迟疑,厉喝一声拔刀而起,而那些乔装成下人的锦衣卫也去了伪装,拿起事先隐藏好的武器,纷纷杀向目标,一时间,大厅内杀声四起,鲜血飞溅。
“这,这……”刘六傻眼了,他不是婆妈的人,要是换了个人在他的刘家庄动刀子,他肯定要跟对方拼命的,这里是他的地头,刘家虽然金盆洗手,可也有百十个庄客在的。
可现在主动发难的却是自己的弟弟,还有交情最好的齐彦名,而那些个下人是齐彦名安排下的,显然这是早有预谋的一场行动,所以,他茫然了,对于张茂等人的呼救和喝骂声完全没有理会。
等他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厅内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一片狼藉中,张茂、杨虎等人都已横尸当场,杨虎甚至连刀都来得及拔,就被刘七一刀砍死,眼睛瞪得老大,死的那叫一个不甘心,想想也是,富贵就在眼前,谁知道怎么就生了这样的变故呢?
锦衣卫的番子也死了几个,尽管出其不意,可在场这些人都是绿林道上响当当的人物,手底下都有两下子。刨去那些跟张茂不是一路,也没动手的人之外,他们的人数也超过了番子们,要不是齐彦名和刘七武艺出众,胜负还未可知呢。
“小七,你这是干什么,这么一来,咱们刘家还怎么在绿林道上混?”
“还混什么绿林?鞑子入寇,中原危机,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功名只向马上取,哥,跟我去宣府立功赎罪吧。”刘七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这帮悍匪比倭国的武士厉害多了,可惜就是不走正道。
“去宣府?”
“对,去宣府,有不想去的也没关系,只要不去附逆,俺小七今天也不会留难,可是,俺也明明白白告诉你们,皇上是圣明天子,侯爷是神人下凡,叛逆是没前途的,要功名富贵的,就跟俺去宣府,搏他一个封妻荫子!”刘七扬刀厉喝。
……几曰后。
“陆大人,那些马贼离开了刘家庄,往北去了。”
“这么早?也罢,早就知道这帮匪徒成不了什么大事,让他们闹一闹也好,反正皇上是铁了心要去宣府了,就算知道后面出了事,也未必会回头。”陆完冷冷一笑,放下了车帘,“再快点,一定要在半月内赶到南昌。”
“是,大人。”车轮辚辚,带起了漫天烟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