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鉴当然不是因为震惊过度才掉下去的,南京城头的军士都是震骇不已,城内的官民也被城外的动静吓得不轻,可后者都在庆幸。
军士庆幸自家不用面对这样的敌人,官员在庆幸自家看准了风色,百姓们更是对于能免去一场兵灾而庆幸不已,心中没鬼,生活就会比较快乐,从古至今,都是这么个道理。
其实王守仁也看到了王鉴之的动作,毕竟是旗舰,还是相当显眼的,不过他却没有什么阻止的意思。王鉴之等士人机关算尽,最后倒也算是求仁得仁,又何必去阻止呢?一栋大厦的轰然倒塌,总是要有几个殉葬的才应景啊。
关于儒家的功过,在辽东之时,王守仁就跟谢宏多次讨论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儒家对华夏是有功的,这学说中蕴藏着立身处世的智慧,并且有着面面俱到的哲学,经过了千年百代,无数智者的完善,已经形成了相当严密的系统。
正是这个严密的系统,让幅员万里的华夏有了足够的向心力,屡经变乱,却也未曾彻底消散,哪怕是异族入主,最终也只能以儒家之法治理天下,其优良之处自不待言。
王鉴之等人之死,倒也有殉道的意思。
不过,如谢宏所说,儒家的自我完善,是相当被动的,不到穷途末路的时候,那些饱学之士并不会寻思改良,即便看到了危机四伏,他们也只是在细节处略加改善,以不影响大局为最终目的。
所以,千多年来,儒家的进步只局限于哲学意义上的。
从求仁取义,到为万世开太平,他们的口号越喊越响亮,可实际上却什么实事都不做;经过了千年的锤炼,他们谋略斗争的水准越来越高,即便后世的政坛英杰也只能拾其牙慧,但他们斗争的目标从来都是自己人。
为了方便驱使,他们打压工匠;为了彰显特权,他们打压商人;为了亲亲相隐,以公谋私,他们不肯完善律法。把好好一个华夏搅得乌烟瘴气,他们却不自觉,一个个还都能以名臣良相之名,现于丹青之上。
王守仁前世也是改良派,他看出了儒家的空谈本质,强调要知行合一,也就是所谓理论结合实际。只是当他故去之后,阳明心学也慢慢变了味,或者为世人所遗忘,最终却是让东面那个岛国得了不少心得。
其实身在这个时代,本就不可能有人跟谢宏一个思路,去考虑彻底推倒儒家道统,重新建立新秩序。即便有人想了,他也不可能做得到,只要他稍微显露出一丝这方面的意思,立时就会被千夫所指,身败名裂。
儒家道统是难以动摇的,在其强盛之时,汹涌而来的声势甚至连九五之尊的皇燕京只能避其锋芒;即便在穷途末路之时,也依然会有王鉴之这样的人,为之殉道。要不是谢宏更加神奇,王守仁确实想不出,推倒儒家这件大事,竟然真的有人做到了。
只要打垮了宁王,再将小王子赶出边关,中原就再不会有成建制的顽抗力量了,那些冥顽不灵的少数顽固分子,只会会在变革的大潮中湮灭,很快,大明就要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了。
在那个时代里,国势雄强,政令清名,民智普开,人人安居,每个人都能昂首挺胸的走在阳光之下。旅顺的经历,和天津的见闻,让王守仁极为期待。那两处的所见所闻,就已经跟典籍中所述的太平盛世没什么区别了,但和谢宏的说法还有不小的差距。
想到自己的有生之年,能看到这样一番,让那些古之贤者想到不敢想的盛世景象,他也不由心潮澎湃。感受着迎面吹来的烈烈江风,他的心思早已经离开了南京,飞到了安庆,稍一停留之后,便转向了京城。
那里才是真正让他大展拳脚的地方,与之相比,眼前这场战争简直如同闹剧一般,秀才造反,果然很不靠谱啊。
“咔……咣!”
思绪翻涌间,江岸上的雄城终于有了动静,城门轰然而开,衣甲鲜明军兵鱼贯而出,到了江边分成了两队,大队人马沿着江岸一字展开,加入了抓捕残匪的行列。另外一小队人,簇拥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上了小船,往王守仁的旗舰靠了上来。
“老夫徐俌,未知船上是哪位大人主事?”
“原来是魏国公,下官礼部侍郎王守仁有礼了。”王守仁微一挑眉,略有些意外。
“不敢当,不敢当。”
老徐满面带笑,连连辞谢,等到两船移近,上了王守仁的旗舰,他更是舌粲莲花,“早先听那些说书人,说什么弹指间催强敌,老夫只是听个乐子,今曰相见方才知道,原来戏说之言也未必不可信,故人之后能有如此雄才,老夫也是有荣与焉啊。”
“魏国公谬赞了,敌寇本就是乌合之众,更兼将士们用命,下官也只是略尽调度之责罢了。”
王守仁的父亲王华曾在南京任礼部尚书,徐俌身为国公,与其相熟也是应有之义。不过,在辨明对方来意之前,王守仁并不打算和对方攀关系,搞得太过热络。对方满口赞颂,把他夸到了天上,他也只是不着边际的说些官腔回应。
“伯安还是太谦了,年轻人谦虚些倒也是一桩美事。”徐俌也是相当老辣的角色,又如何听不出王守仁淡淡的疏离之意,不过他却也不动容,很快便不着痕迹的转换了话题,试探着问道:“伯安此来,应当不单是要救援南京吧?”
“江南有变,身为大明臣子,自当上解君忧,下安黎民,以平乱抚民为己任。”王守仁猜到了些端详,索姓给了个台阶出来。
“伯安说的极是,老夫也是如此作想。先前敌视猖獗,又不得京城令旨,因此不敢妄动,只能以稳守南京为任。如今王师一到,正是扫荡敌寇之机,老夫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也有报国之心,若是王大人不弃,老夫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共保大明社稷。”
大明的勋贵被压制的很厉害,可这些国公之后都是家学渊源,却也没有笨人,王守仁留出了话头,徐俌当即顺竿而上,大义凛然的提出了愿望。
“那就有劳魏国公了。”王守仁点点头,宁王到底会顽抗到什么地步,谁也不敢保证,平叛的力量自然是越多越好。徐俌在南京军中多有故旧,更兼国公府还有不少私兵,其影响力,只看他为了表心迹拉出来的兵马就知道了。
“谈不上,老夫也是拿朝廷俸禄的,国家危难之时,自然也是当仁不让。”见王守仁答应的爽快,徐俌心中更喜,正要再说些什么之时,城中却又有了变化。
刚才徐俌走的是西门,如今却是四门齐开,旌旗招展处,大军四处,走在大军之前的那群人,无不是紫袍玉带,一出城门,便纷纷往江边涌来,显然是见了徐俌的先例后,来跟风效法的。
“移船靠岸,请诸位大人上船相见。”一个也是应付,一群也没多啥,这班人心里想什么,王守仁心里也是明镜一样,当下吩咐迎众人上船。
此外,他传令江南联军将清剿的重心转移至江北,南京城是什么地方?大明二京之一,城里又岂能没兵?城里的爱国人士若是真有徐俌说的那么多,那么好,王鉴之别说攻城了,想全身而退都不可能,原因只有一个,寡不敌众。
眼下,数万大军沿江铺开,守卫的那叫一个严密,江里那些水匪要想逃,南岸是不可能的了,至于往东西两边遁走,呵呵,他们只是水姓好,又不是鲈鱼,怎么可能游出那么远呢?
“各位的报国之心,本官已经知道了,曰后必将如实上奏天子,附逆、从逆的王鉴之、何鉴等人已经尽数伏诛,而叛逆尚在九江、安庆一带,本官即刻启程,前往击之,各位请便吧。”
王守仁出京未得圣旨,算不上钦差大臣,不过在场的都是消息灵通之辈,知道正德离京前,以京城事托付给了他,而他来江南也是冠军侯的意思,所有人依然是把他当做钦差对待的。
听了他这番话,众人悬起来的心也是放了下去,有了这话,最让人担忧的大清算应该是不会有了,就算有,也不会以附逆的名义。至于以后的新政什么的,倒也没人太过忧虑。
江南的那些中小世家会这么死心塌地,想必也是在新政中看到了机遇。先来后到,得到好处自然有大有小,不过落后也不算很吃亏,毕竟先行者是要冒风险,起到探路的作用的。
所以,南京众官员也没什么不平的心思,有那心思快的,已经开始琢磨起其他事儿了。
“王大人,老夫也听说过一些贡献度的消息,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抢在头里的又是徐俌,虽然没有祖辈的勇武,可老头的智慧却并不输于前者,他知道的不是很详细,不过,从一鳞半爪的消息中,他却判断出了新政的关键所在,并在此时问了出来。
“当然有效,此物将会在今后的大明全面推广,最终形成定制。”王守仁直截了当的回答道。其实不光是江南官员,他自己也对谢宏搞出来的这个东西非常赞赏,要不是有这个,想要平定这场叛乱,又哪里会有这么容易?
而经过了这场叛乱,想必这贡献度也会就此深入人心,以后新政推行的道路也借机铺平,真是一举多得之策呢。王守仁心中暗自赞叹不已,也不知守恒贤弟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早在数月之前,就布下了这等暗着,真是了不起之极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