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润成静静地坐在房中,右手在桌上徘徊,脸庞转向窗外的夜色,黑色的眼瞳藏匿在长长睫毛的阴影中,看不清悲喜。
在他的手指下,放着数张崔恩灿的账本复印件,里面是总统选举资金存在不合法交易的明细记录;账本复印件旁边,还有几份绝密档案的内容复印件,整理这些,花了李润成大量的时间,以及大量的心力。
林蓉蓉站在房门口,之前来找李润成时的所有思路都被掐断,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李润成,想要再说些什么,又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下一刻,李润成在文件上流连已久的指尖忽地屈起,紧紧地用力地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开始泛着白色,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不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泄露出来。
除了林蓉蓉,大概没有人知道,润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揭发自己的亲生父亲犯下的罪责。
李润成无法怨恨自己的养父,那是将他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养到现在这般大的父亲,二十八年的敬爱深入骨髓,谁也没有办法抹去。同样的,李润成也不能无视自己血缘上的父亲,不管生身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无关品格的高尚或卑劣,首先他们是自己的父母,是给予自己生命的人,做为子女只能感激无法埋怨。
大义灭亲,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但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就好比正义如金英株,当年面对父亲金钟植的罪责,最终也是选择了沉默,宁愿背上良心债,宁愿疏离父子亲情,也无法将自己的父亲送上审判台。
所以这些天以来,李润成决定将自己调查到的资料揭露给民众知晓,这当中经历的痛苦和挣扎,林蓉蓉能了解他有多么的艰难,同时亦感同身受。
房间里流转着静谧的空气,彷佛沉默了一个世纪,什么声响也没有。
林蓉蓉默默看着李润成,看他那宽厚的双肩因为过度紧绷而明显变得僵硬的线条,看他那微微颤抖的手臂无意识间流露的煎熬,还有他依然坚强挺直着的背脊。看着这样的身影,林蓉蓉却感觉出李润成内心那前所未有的脆弱,哪怕因为光线的缘故,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终于,李润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松开了拳头。然后,他转过头来,看到了安静站在门口的林蓉蓉。她就那样轻倚着门框,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彷佛刚刚到来一般。
双目对视,林蓉蓉嘴角的笑容轻轻勾勒起来,向对面的人展露出甜美的笑脸。
心情神奇的平复下来,紧绷的嘴角也逐渐放松,彷佛把胸腔里的苦闷都宣泄了出来一般,李润成不再觉得苦涩难当,回望着林蓉蓉的神情中,多了一丝丝轻松。
“我打算等自校法修正案通过以后,就把这些文件发出去。”
林蓉蓉犹疑了一瞬,忍不住喃喃开口劝道:“总统的任期也要到了,不如等他自动卸任吧……”
“——不。”李润成没听林蓉蓉把话说完,直接就打断了她。用力地深呼吸一下试图让自己足够冷静,他说道:“我不会因为总统是我的生父,就无视他犯下的过错。”
“可是这样做下去,你只会更加的辛苦,也更加的痛苦。”
“但坚持下去才是对的。我绝不放弃自己的底线——就像我告诉他的,我会让他后悔,会让他知道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难,都不应该对罪恶妥协。”李润成的面容透露着坚毅,彷佛任何暴风雨都无法击倒他一般。
温柔地凝望着那张让人爱恋的脸庞,林蓉蓉缓步走到李润成身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俯身环抱住他的肩膀,安静的将脸颊贴着他的头顶,倾听着他的呼吸。她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在这里陪伴着他,让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他绝不是独自一个人。
这就足够了。
那个人,虽然是最大的BOSS,也是最后的BOSS,但他对李润成而言,却没有丝毫杀伤力。危险实际上来源于李润成的养父李真彪,被仇恨浸染的他才是林蓉蓉真正要防备的对象!
……
初秋的阳光暖暖穿透树枝间的空隙,数片黄叶飘离枝头,悠悠飘落在地。忙了一上午才回到了青瓦台,在通讯组的办公室中,李润成看着议会的直播,议会里关于私校法修正案的投票正在进行。
这个重要的时刻,崔恩灿也独自一人坐在总统办公室里,双手握拳支撑在桌面,额头密布的皱纹下,一双眼不时开合,显示出他紧张的心情。经过四年任期内的不懈努力,私校法修正案的通过差不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崔恩灿依旧有些担心会出现什么变故。
——这些天来,李真彪就像销声匿迹了一样,可崔恩灿知道李真彪不会放过自己,暂时的平静背后,一定酝酿着更加可怕的暴风雨。
二十八年前发生的事,其实是处于高层的四个老友瞒着崔恩灿作下的决定,时为特警队长官的崔恩灿并没有出卖自己的下属。但崔恩灿得知四人下了杀人灭口命令的情况后,没有揭发他们的罪行,而是默许了他们将往事封存,就这一点来说,他的确愧对信任自己的战士们。
自从二十八年前李真彪活着回来,潜入崔恩灿的家留言,警告说他一定会报仇,崔恩灿就一直等待着李真彪归来找自己清算的日子到来。之前李真彪的再度出现,崔恩灿并不感到惊慌,他内心深处明白那些掩埋在黑暗中的事情早晚会爆发,他们五个人曾经犯下的罪,迟早有一天会摊在阳光下。
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一切看似突然,但崔恩灿已做了二十八年的心理准备,根本不会逃避。他只是希望那件事不要在私校法投票这样关键的时刻爆发,他怕李真彪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变故,使修正案失败。
崔恩灿踏进青瓦台最大的目标,就是促使私校法修正案通过;只要能够达成自己的心愿,就算被弹劾退位,就算臭了名声,他认为也没什么关系。万幸的是,直到议会通报正式进行投票,李真彪也没有出面干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辅助官终于进来报告,兴高采烈地表示私校法已经顺利通过,以后学生们再不用烦恼没钱上学了。那一刻,崔恩灿激动得大力捶了一下桌子,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
另外一边,李润成看到法案通过,再一次整理心绪后,发出了那几份绝对会引起政坛动荡的资料,他心中已预料到此事的结果,崔恩灿绝对会因此而受到调查。
果然,首尔检察院以及几大主要媒体不约而同收到了署名城市猎人的信件,揭发崔恩灿总统隐瞒真相以及参选总统时收受政治黑金……两个小时后,议会再度召开了紧急会议,就刚刚爆发出来的两桩丑闻,崔恩灿的政敌提出了要立即对总统进行弹劾的议案。
同一时间,得到消息的辅助官满脸歉意敲开了总统办公室的大门,“总统阁下,议会刚刚提出了弹劾案——很抱歉,我们无法守护你。”
崔恩灿听到自己被弹劾,有瞬间视线飘忽,脸色黯然无光。但很快的,崔恩灿重新拾起了精神,面对青瓦台外所掀起的汹涌巨浪,微笑着看向自己信任的辅助官,平静自若地吩咐道:“没关系,这样我反倒觉得一身轻松……我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倒是有一件事,我应该早些做的……所以,在我离职前,请最后帮助我一次,我要召开新闻发布会。”
辅助官含泪离去,崔恩灿脸上的笑容也缓缓地收敛,他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疲惫的叹息一声,而后闭上眼小憩。
半个多小时以后,崔恩灿公开承认了秘密档案上记载的真实性,对名册上记录为失踪的二十一名战士的家属表达了深刻歉意,同时宣布恢复那二十一名战士的烈士身份和应有的荣誉。
……
夜空蓝得深邃,星星点点的明珠点缀在那幕布一般的夜色里,宁静又安详。不知何时,与林蓉蓉一起并肩坐着的李润成半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垂落在身侧的右手上依旧轻轻拿着个平板,先前他在浏览网页翻看民众对总统丑闻的反应,预估崔恩灿的结局。
林蓉蓉看完电视回头时,才发现身旁的李润成睡着了,却似乎梦里也睡不踏实,双眉轻轻皱起,纤长的睫毛仿佛蝶翼,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当年的扫荡事件终于如李润成所愿的那样公布在民众之前,但不管是李润成,还是林蓉蓉,心情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了。
——两天了,李真彪依然没有动静,但他不可能一直没有动静!
林蓉蓉关了电视机,又悄悄取下李润成手里的平板搁好,静静地凝视着他那张熟睡的脸。最后,她情不自禁的轻轻吻上他的眉心,心中充满了爱怜。李润成警觉地动了动,大概是感觉到了林蓉蓉身上那令他安心的气息,他的眉头很快松开,唇角满足的微微一勾,手臂便自然而然地环绕过来,揽住了林蓉蓉的身体,默默汲取她的体温。
林蓉蓉趴在李润成的胸口,露出甜蜜的笑容——他身上总带着沐浴露那淡淡的清新的香,和她身上的一样。
林蓉蓉知道金英株现在正在加紧调查千在万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同时也在跟进总统崔恩灿的调查,恐怕不需要多长时间,金英株就会查出李景熙与崔恩灿的私情,从而猜出李润成的身世。如今,林蓉蓉只希望在金英株确定这一切之前,将所有的事情结束,让李润成早一天避开风头浪尖。
为了李润成,林蓉蓉这段时间都格外认真地执行着自己的职责。只要崔恩灿还是总统还住在青瓦台,只要她林蓉蓉还是崔恩灿的警卫员,她便要寸步不移的守卫在崔恩灿身旁。‘这一次,真的要为崔恩灿挡子弹了,因为我不挡,就该润成挡啊。’
……
自从崔恩灿公开承认自己的过错之后,林蓉蓉每天上班时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她不知道李真彪什么时候会出现,却又清楚李真彪绝不会放弃复仇,是以她只能用守株待兔的笨方法,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盯紧了崔恩灿四周的一举一动。
李真彪没有让林蓉蓉焦虑太久,这一天,很快到来。
“朴队长——下一个会议时间顺延,你通知一下吧。另外,我有一个重要的客人,需要单独见面。你亲自去迎接他进来,屏退左右、也不用搜身检查,用礼貌的方式接待。”
当林蓉蓉听到崔恩灿这样吩咐朴队长,就猜到刚才崔恩灿接的电话应该是李真彪打来的。知道李真彪来清算旧账,崔恩灿的声音听起来却一点也不紧张,倒是林蓉蓉有些心慌意乱。这最后一场对决,事关生死,林蓉蓉不敢大意。
李真彪踏进青瓦台宽阔华丽的贵宾接待厅,看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身影,不是崔恩灿而是好些天不见的李润成,表情并不意外。或者说,他表现得够无情。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跟你说过,现在已经没有需要你做的事情了。”
沉默,长长的沉默,二十八年的父子,一遭相见竟然是彼此立场敌对,李润成觉得极其荒谬,内心的汹涌几乎将他淹没,那种无法言喻的苦涩令他无法将自己沸腾的思绪平复下来。
久久,他才轻声说道:“我也说过了,我会用一切方法来阻止您……”深呼吸了两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话说出口,声音却明显的在发颤。这真的太困难了,比想象中还要困难一百倍,就连鼻头都变得酸涩无比。可尽管如此,李润成的眼里依旧没有退让、没有畏惧。
李真彪平静得仿佛内心不起丝毫波澜,仿佛李润成真的只是他处心积虑培养的一颗棋子,没有丝毫能够动摇他的力量。“这是我等待了二十八年的复仇,你无法阻止。”
这一句话音落地,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一起掏出枪,毫不犹豫的将枪口对准了对方。李润成直视着李振彪的眼睛,看着李真彪眼底的决绝,回忆他们父子在这一顷刻间完全坍塌的情分,竭力保持着右手的平稳。
可惜,理智抵不过感情,他克制不住发颤的手揭示了他剧烈波动的心绪。站在原地,李润成就这样固执地拿枪与李真彪对峙着,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眼里结起薄薄的一层水雾。“等待了二十八年的报仇?您是指把我从妈妈身边抢走,逼迫我放弃心爱的女人,命令我射杀亲生父亲——是这样残忍的对我报仇吗……”
说到这里,李润成的声音不由有些哽咽,泪水一点一点在眼眶里慢慢聚积,逐渐模糊的视线让他大口大口用力呼吸,“您说现在不需要我做什么了,可等您杀了我的生父之后,我和爸爸还能幸福生活吗?”
在李润成的真情流露下,李真彪的内心其实并不像他外表显露的那样无动于衷。
二十八年来,李真彪每天都提醒着自己身负血海深仇,这已经成为了他生存下来的唯一意义。同样的,二十八年来,李真彪也倾注全部心血培养着李润成。
虽然从没忘记他是仇人的儿子,但是这些年来的朝夕相处,李真彪对李润成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超越了仇恨——若非如此,十年前李润成失误踩上地雷的时候,他不会甘愿以身相代——这个孩子,与崔恩灿是至亲血缘,却是他李真彪一手养大的儿子!
所以此时此刻,在李润成那一声‘爸爸’的称呼下,他终于缓缓蹙起了眉头。
但也只是蹙起眉头而已,再没有更多的表情改变。
李润成望着李真彪那冷酷脸色,失望地闭了闭眼睛。紧接着,他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停下来吧,爸爸。跟为了救我而瘸了一条腿的爸爸进行对抗,您以为我会无所谓吗?一直希望爸爸能考虑一下我,能为我着想然后停下来。我——您知道啊——我只想平凡的和爸爸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李润成的声音流露出哀切的祈求,仿佛他愿意为了这个愿望付出所有,但李真彪始终用冷冰冰的表情来回应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被他这份情义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