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窗棂的时候,柳缘懒洋洋爬出被窝,对镜梳洗,涂脂抹粉,镜子里的人打扮得水灵灵地动人,香喷喷的娇艳,却不再穿旗袍,换一件素白的棉布外衫,下面配的是纯黑襦裙,乌发轻轻隆起,不饰钗环,只在一对圆润的耳垂上点缀一对儿明灿灿的东海大珍珠。这是她新婚后第二天,镜中的女子越发地好看了。昨夜睡得晚,现在有些累,但是她深呼吸,打起精神来,必须高高兴兴地应对眼前的日子。因为接下来还将面对什么样的情况,她不知道,所以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早饭摆在正厅里,是为老爷特意准备的饯行宴,翰林府上上下下都到了,最后到的是老爷,手里紧紧扣着一个柔软的小手儿,牵着一个素白清丽的小可人儿,正是老爷心尖上最爱的小姨太。
夫人姨太太们见了顿时全部神色一凉。
有人强颜欢笑撑着场面,有人黯然神伤独坐,有人心里诅咒面上含笑,一场送别正式上演。
柳缘像个害羞的小女孩,但是举止大方得体,笑吟吟含羞和每一个人周旋,一口一个姐姐,把每一个人都唤得心里甜丝丝喝了蜜糖一样舒服。
“小狐媚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但愿她出门就车翻了一头撞死——”有人在心里恶狠狠发泄。
马车备好了,小姨太对着夫人姨太太们一一磕头辞行,大妻小妾们对着老爷施礼送别,少爷小姐们跪在老爷面前磕头,太阳照到门楣上的红灯笼的时候,张翰林带着心爱的小姨太离家,赴任做官去了。
柳缘在丫环的搀扶下坐进车里,放下车帘,遮住了外面那些刀子一样火辣辣的目光,她顿时舒一口气,用绢子擦着满头的汗,终于可以放松了,终于离开了,这段日子在这里伏低伏小,处处小心翼翼应付着,好几次都差点被夫人揪住差错差点拖下去活活打死。
多亏了自己机灵,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算是获得了老爷的欢心,保住了眼前的荣华富贵,至于以后的路怎么走还不好说呢,不过她觉得最迫切的,是快快生一个孩子出来,最好是儿子,老来得子,估计那时候自己在老爷心目中更是好上加好。
不过,这嫁过来也有些日子了,还是月月来*红,没有怀*孕的迹象啊。
忽然心头一动,“那儿,老爷去做官的路途,不知道经没经过我娘家柳府?”
丫环那儿摇摇头,一脸茫然,“这个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奴婢昨夜听姚妈念叨说老爷要去的地方好像经过灵易,然后翻过一个叫做什么茅的山,哎呀奴婢笨,竟然没记住。”
“算了算了,反正是不会路过灵州府是确定的了,至于别的什么地方我都无所谓了。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反正我们衣食无忧,就当乘机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柳缘懒懒坐着,心里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儿,尤其和自己手谈的时候,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淡淡的笑容,那个童养媳啊,不知道现在好不好,要是再能回去一定向她要张坐胎的方子。回想起伺候她的那些日子,其实还算过的不错吧,那小哑巴胆小怕事,后来就算变了个人一样,却还是性子随和,很少作难自己,就算自己处处撒脾气找茬子不好好伺候,人家还是若无其事地一切照旧,想在想起来,心里怎么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好意思呢?
柳缘摸了摸心口,从兰花到柳缘,自己这一身荣华富贵其实都是那个小小的女子替自己安排的。
从顶替柳家小姐嫁过来到牢牢把握住老爷的心,这一路她走得表面平顺,其实暗地里自己还是没少担心,现在离开翰林府了,她才有时间静下心回头去细细想一路走过的细节。
那儿看见小姨太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身子懒懒靠在软枕上,脚下的暖盆里火炭旺旺地燃着,一切温馨如梦。
我偷吃了她的燕窝,她没有追究。
我公开和兰草撕扯大骂,她不过问。
我从来不替她上夜,不端屎端尿,也不铺炕叠被,她也没有计较过。
最后她竟然为我安排了这么一个好去处,这样的好事她竟然都没有给兰草。
她,那个小小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宽容,仅仅是懦弱怕事才不和自己计较?不,那时候自己以为是,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不是,她绝不是个懦弱怕事的胆小鬼,也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无能之辈,如果是,也只有刚进府那段时间是,后来就不是了,自从被柳映磕破了脑袋昏迷再次醒来,她似乎变了一个人。
她叫大太太挪梅树,大太太就挪了。
她叫大太太改善角院的伙食,大太太就改了。
她需要九紫绸,大太太一匹一匹都送来,从来没有节省过。
她需要笔墨纸砚药材药具,那个白表哥亲自送来,还抬来一口大药柜子。
她想要什么,似乎老爷大太太从来没有抗拒过。
这,还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小童养媳该拥有的吗?
仅仅是因为她替九姨太接生母子平安换来的?
似乎是,却又不完全是。
柳缘忽然想起了那对眼睛。
那对自从再次醒来后就变得异常安静清澈的眼睛。
她总是喜欢安安静静坐着,喜欢异常安静地望着你,那清凉如水的目光,似乎要把你从内心看穿。
柳缘忽然打了个冷战,那儿一看赶紧抖开一匹纯毛棉毯替她盖在身上。
车里布置得很豪华舒适,主仆两个坐在新铺的厚毯上简直感觉不到车辆的颠簸。
那其实是个神秘莫测的人,从身为哑巴到忽然开口说话,到能为人诊脉看病,从一个任人欺凌的穷佃户的女儿到后来明显人人尊敬的程度,那童养媳身上是不是有些古怪呢?
柳缘紧紧抱住了手炉,幸亏我离开了她,那样的人,还是远离点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