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欢已经是第三次侧目偷看陛下了,他希望陛下能注意自己一眼,察觉到自己满含焦灼的目光。
但是,陛下始终望着阶下的几位大臣,他的目光丝毫都不斜视,不看站在旁边侍立的内侍刘长欢。
勤政殿内,早朝就发生了一场耗时冗长的纷争,没争出什么头绪,现在,朝会之后,又一场小范围的争论继续上演。
刘长欢心里焦急,担心陛下身体吃不消。这几个月最熬煎的人是谁,就是陛下,别人心里想的都是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的事,而陛下的心里思虑的可是整个东凉国的千里江山和无数黎民百姓呐!
李公公已经来过两次了,说五皇子那里正在进行治疗,太后也带病赶到现场等候了。
按常理陛下这时候最应该出现在儿子寝宫里,亲自等待儿子被治疗的结果。
什么事能比皇子的生死安危更重要呢!
就算有天大的事,难道不能暂时放一放吗?
这些所谓的忠心耿耿的大臣们真是过分,一个个逮住机会就说个不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显示他们为国为民的忠心,可你们怎么就不想想呢,陛下也是人啊,是凡胎肉体的人,在身为君王的同时他还是父亲,他的儿子正在生死线上挣扎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为什么不可怜可怜陛下啊!
没人知道刘长欢内心的撕扯。
陛下的御案前,尹相国踏上前一步,一脸愤慨:“都是陛下仁慈,多年来一直宽容他们,这才一日日助长了白峰老儿的反心。现在可好,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弄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给我们,他是把我们当傻子啊,还是把他自己当傻子!”
其余人静悄悄听着。
正禧皇帝却不生气,相反笑眯眯地望着大家。
尹相国咽一口口水,老脸上笼罩着一层乌黑的云:“这条路他早就想好了,早在陛下第一次派人去请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也许,比这还早呢,他早就把软玉全部转移,然后像猫玩耗子一样把我们这些钦差一遍遍地戏耍够了,才放一把火,逃了。最后还要扣一顶不仁不义的帽子给陛下。”
正禧皇帝的笑意僵硬在脸上。他笑不出来了。
刚才尹相国说他“仁慈”,他乐意听,听着舒服,为帝王者,哪怕是十分暴烈凶恶,却还是希望能在黎民百姓当中落一个仁慈的口碑。仁慈不等于软弱,这个他比谁都清楚。
但是,尹相国这张臭嘴,越来越损,越来越不留情面,他脸上挂不住了。尹相国这样严厉的措辞,所指方向自然是白峰,他就是要抓住时机把白家推入万丈深渊一丝生机都不给留,这一点作为君王,正禧皇帝心里更清楚,但是尹相国赤裸裸指出真相,他作为帝王脸上挺挂不住的,白峰作为一个旧日的臣子把手段都玩到这么嚣张的程度了,是不是同时也在说明他这个帝王的无能呢?
尹相国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现在说得越狠,越能戳中到陛下心窝里,随后陛下才能以更大的决心和力度展开对白峰一伙的搜捕和诛杀,最好是毁灭性的报复。
“李度念呢,这件事他怎么说?”陛下忽然转移了话题。
李度念被宣了进来。
李度念明显消瘦了,他咚一声跪在地上开门见山:“白帅家中失火,等我们赶到,白府已经夷为平地。白家人一个活口都没有。陛下,不管是天火还是有人蓄意纵火,还是不小心失火,小将作为昔日在白帅手下走出来的一名兵丁,小将都替白帅一家恳求陛下,能好好查查此事,还白峰一个清白,还天下一个真相。”
众人心里一凌,想不到此刻李度念倒有勇气再提自己和白峰旧日的关系。
这不正是他这些年一直沉默的雷区吗?
都是去清州府抄斩白家的人,人家秦简回来就只字不为白家辩护。
大家不由得替李度念担心。
只有尹相国和正禧皇帝同时看这个李度念。
“猴儿崽子,脑子够猾啊——”尹相国在心里骂。
陛下的态度却没有刻意掩藏,他看着李度念笑了,“李爱卿快起来——难得你还肯为白家辩护。放心吧,查,这桩奇事肯定得查!”
李度念磕头:“小将替白帅一家谢谢陛下宽宏大量。”
这就是李度念的态度。
白峰一家活着的时候,他从来不和白家来往,这些年也从来不曾为白家说过半句辩护的话。
现在全家失火,在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有人生还或者全家逃逸之前,人人都知道白峰全家死于火灾一个不留,那么这时候李度念站出来大大方方替昔日旧上司说好话,只能说明他这个人心底磊落,光明无私。
正禧皇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再一次觉得自己对李度念的信任是正确的,这个人可靠。
尹相国急了,“陛下,都这时候了,您难道真的愿意相信一个假象?白峰全家根本没有死,就是借着一把火逃逸了,现在臣真是担心啊,不知道他都和什么人在一起,藏在哪里?万一跟昔日旧部串联起来,再把几个大营的兵丁煽动起来,到时候……”
李度念忽然站了起来,扑上去一把攥住了尹相国脖子,“不许你污蔑已死之人!”
尹相国挣扎,众人上前拆解。
终于把两个人分开了。
“李度念,你敢掐我脖子?”尹相国咳嗽,大喊,愤怒纽曲了他的脸。
“尹相国,我尊你年纪大了所以手劲不大,你要再敢信口胡说,我真会掐死你的,信不信!”
“陛下,您看看,李度念他越来越嚣张了,当您的面就敢这样对待老臣——”尹相国委屈,看皇帝。
李度念却不再跪,有些固执地梗起了脖子。
气氛怪异。
刘长欢心里焦灼,陛下啊陛下,您真的要陪着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们一直玩吗,五皇子那里可是在生死关头呀!
陛下还真不急,看着自己的臣下,今天上午的大朝会,此刻的又一轮争论,其实真正能争论的,只有尹相国一个人。袁凌云昏迷醒来之后,心智还算正常,但是暂时下不了地,更不能上朝来和尹相国继续掐架。现在能公然和尹相国相抗的其实没人了。看看朝堂上一片沉默,他就知道所有人已经都站到左相那边去了。
对于帝王来说,这是一个失衡的局面,也是最危险的局面——只有两边不断地相争,只有两边暂时的平衡,才是一个良好的局面。
他深呼吸,站了起来,“都散了吧,这事明天再议。朕累了。”
刘长欢颠颠地跟出勤政殿的门,“陛下,急死奴才了,五皇子那里——”
“去看看——”正禧大踏步奔向五皇子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