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灵州府街头人流熙攘,摆摊儿做小买卖的,街头闲逛的,赶场子卖狗皮膏药的,背着生,背负长剑行走江湖的练家子……大街小巷显出几分战后初步恢复的热闹。
葫芦街口卖馒头的张婆子昨夜拉肚子,一夜没睡好清晨就起迟了,等她匆匆赶来刚把小推车支好,揭开笼布,露出里面冒热气的大馒头,看见旁边卖葱花饼的青年阿牛却不落担儿,挑着一对挑子急匆匆往前头走去。
“哎哎,你咋地啦?你的摊位不是在这儿吗,你不在这里做买卖这是要去哪里?”张婆子撵着阿牛喊。
阿牛扭过脖子:“去人多处!看热闹,顺便也卖葱花饼,说不定买**这儿还好呢——”
挑子晃悠悠走远了。
张婆子翻白眼,“小屁东西,还跟我卖关子!要说这灵州府最热闹的去处,除了这葫芦街口,你上哪儿找别的地儿去!”
卖鸡毛掸子的老李头背着一捆鸡毛掸子过来了,“张婆子你还不知道吗,今儿最热闹的地方肯定不是咱这里,而是衙门街口,那个一尸两命的接生案又开审了,灵州府的人都赶去瞧热闹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张婆子眼睛瞪得鸡蛋大,“真的假的?哎呀真要开审这案子,那我可得去瞧瞧——”
说着盖好馒头匆匆推上小车就跑。
一尸两命案再次开庭审理。
哑姑被带上公堂。
身边,死者的亲属也就是原告一家也被带上来了。
公堂气氛和上次一样严肃。
但是死者的丈夫一上来就噗嗤跪下了,磕头,“老爷,青天大老爷,草民不告了,妇女生孩子自古就是悬崖边跑马的事,我家娘子出事,实在怪不得哑姑,所以草民认命了,想撤诉。”
本来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站在人群中的柳万首先露出笑容,远远给哑姑挤眼睛,示意她放心。
哑姑却不看他,深深看一眼原告,这个把自己送上公堂现在又要撤诉的男人,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忽然要撤诉?难道是良心发现不忍心了?不不,他才不是没那好心肠呢,难道是……
“咣——”堂上李明远拍一下惊堂木,“原告,你要撤诉?你说得有道理,这妇女生产,确实是很危险的事,估计华佗、扁鹊这些名医在世,也不能保证他能百分百保证每个产妇都能母子平安——不过,你可想清楚了,撤诉以后这案子就结了,不许你再反悔二次上告!”
原告磕头:“不告了——”
“那被告,你有什么要说的?”李明远的目光投向哑姑。
哑姑有些木然,好像她还没转过弯。
急得柳万吐舌头,小声嘀咕:“快表态呀,臭婆娘,快说你以后再也不看什么病也不接生了,你回家跟我们好好过日子,再不招惹是非了!”
可是哑姑想了想,抬起头,轻轻施礼,“大人,小女子认错。这次出了人命,虽然是天命注定,可小女子也有责任——”
“傻呀你——”气得柳万差点跳起来。
身边的浅儿早就紧紧攥住他手腕不许他荒唐,公堂之上,岂是随便出声的地方。弄不好背个咆哮公堂的罪名!
“哎呀你听到了吗,她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人家原告都说是老天爷注定的,连知州老爷也有意要替她开脱罪名,可她听听,她反倒自己给自己找个罪名背上了!”柳万气得简直要大哭。
哑姑好像丝毫不闻身后人群里的轻微骚动,她固执地看着堂上,“医者父母心,这世上没有谁注定一定要在生孩子的时候搭上性命,只不过是我们的医术不够精湛罢了——为此我很难过,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在我眼前没了,我怎么能没事人一样呢?”
“那你要怎么办?”就连李明远也觉得这女子脑子有点问题,至少不太聪明。
“小女子想请大人恩准一件事,”哑姑缓缓下跪,磕头。
“她很少给人磕头的,这是又要捅什么篓子呀?”柳万再次嘀咕。
“请官府准许我开医馆,专门诊疗妇产的医馆,有了官方准许,我就能公开行医,并光明正大地宣传我们的行医理念,让所有孕产妇都来建立档案,提早做产检,然后来医馆生产,防患于未然,这样就能大大减少孕产妇的死亡率。”
“一个妇道人家要开医馆?”案后做笔录的师爷首先忍不住开口。
“这倒不新鲜。”李明远打断,“前朝就有女子开医馆的,专门针对妇婴治疗,效果不错,只是到了我朝百废待兴,加上没有出色的女医者呼吁,这方面就衰落了。”
“谢谢大人开明理解——”哑姑再次磕头,“女子和婴孩,实在是国家人口的基础,女子健康,幼童健硕,出生和存活率高了,我们国家的人口自然就会兴旺发达。”
“如此说来倒是好事了?”师爷喃喃。
“就是麻烦些——再说前朝的女子医馆都是官府拨钱,那花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李明远思索。
哑姑挺起身子,侃侃而来:“启禀大老爷,我们可以不用官府出资,我们自己养活自己,而且,我们会跟官府做出书面保证,医馆不以挣钱为目的,主意目的是为广大妇女孩童做健康保障,到时候我会拿出具体详细的条款,按照就医者的实际经济能力收费,富裕者多收一点,穷人不收或者少收。还可以呼吁社会捐助支持。”
李明远还在沉思。
“既然我朝还没有女子医馆,那么首先从我们灵州府办起,到时候传播开去,会吸引全国其他州府的百姓纷纷前来就医,那时候我灵州府就活起来了,人来人往,热闹繁华自不必说,只怕到时候连饭馆、客栈、车马、药草等等行业也都跟着火起来,收入也会跟着上涨。朝廷肯定会听到消息的,到那时候陛下自会夸赞大人您治理地方有功,能力出群,少不了要嘉奖褒扬的,那么……”她语速减缓,故意不说了,留一个遐想空间给听众。
李明远的眼里放出光彩来。
这小女子的话,简直深入他心,话里描述的前景,实在是让人心动。
她不是信口胡说的,她的实力他是亲眼目睹的。
还有,他在灵州府好几年了,他朝里虽然一直抱着尹左相的大腿,可毕竟跟人家没有过硬的骨肉、裙带关系,只是靠送礼送钱维系的关系,毕竟是不牢靠哇,所以这些年他一直不上不下就在灵州府这么耗着,眼睁睁看着别人不断高升,再说灵州府地处偏远,做官的仕途晋升不顺,物产贫瘠,百姓贫穷,而且匪乱战乱也要比别处多得多,这不,这次摩罗进犯,差点就灭了灵州全境。现在的灵州府人口损折严重,正是需要增添人丁以待兴旺的时候。
他想高升,想早点离开这里,那么靠什么,除了花钱找后门,最拿得出手的自然还有政绩了,他急需政绩。
“嗯——”他心里打着算盘,再看台下那固执的小女子,慢慢觉得她不是那么傻,而是要比一般女子有着一些别样的东西,什么东西呢,是一种坚韧的骨气吧,她认定的事情,似乎不达目的就不知道后退,这样的女子还真是少见,既然她身上有几分真本事,又认定一件事要去做,况且能把事情前因后果利害关系分析得这么明细,说明……她并不傻,不笨,只是没有一般人圆滑罢了。她的话其实句句在理,真要能按照她描述的办理起医馆来,到时候妇产死亡将减少,人丁兴旺,口碑传开,这不仅仅是给她自己开路,对于他这个地方父母官,那更是天大的政绩呀!到那时候还用愁升迁没有成绩?!
他越想越欢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既然原告撤诉,被告你可以无罪释放了,至于别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今日案件办理到此,退堂吧。”
哑姑直直跪着。
人群中忽然冲出柳万、浅儿,扑过来从两个胳膊上搀扶哑姑。
“小奶奶——你可受罪了——”浅儿哭出声来。“我们都急死了,日夜不安啊——你瘦了,吃了不少苦吧?”
哑姑抬手摸摸她脸上的泪,笑着摇头:“没事,这不好好的吗,没缺胳膊没少腿儿——”
柳万从鼻子里嗤一声:“还说没事,心真大啊,都进了监牢,名声在灵州府家喻户晓了,还以为没事呢。”
哑姑在他两个搀扶下站起来,轻轻夹一眼皮柳万,轻声嘀咕:“丢你家的脸面了是吧?我早已不是你家媳妇了,你何必呢。”
“臭婆娘,这时候了还嘴硬!难道我只是在意脸面?你就不知道你进了大牢,我们这些人有多着急挂心?二姨娘愁得夜里睡不着,九姨娘本来病还能撑着,听到你出事,一着急就严重了,现在可是拖着一口气等你呢。”
“李玉娇严重了?”哑姑喃喃,抖开柳万的手,“走吧,回去看看。”
几个人还没出衙门,身后一个衙役赶来,“柳田氏,我家小夫人有请。”
哑姑一拍自己手,“忘了这里还有一档子事呢,你们先等等啊,我去去就来。”说着丢下柳万浅儿等匆匆去了后院。
“她什么意思?坐牢还做上瘾了?舍不得离开?”柳万翻白眼。
浅儿瞪眼:“你呀,少说风凉话吧,不见的时候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夜里睡着能哭醒,现在好不容易小奶奶没事了,你怎么又开始风言风语的了?”
柳万想反驳,这时候看到门口石狮子背后躲躲闪闪露出几个身影。带头的是王巧手。后面跟着她收养的女孩,还有几个亲戚家的媳妇。
柳万咬牙切齿:“狼心狗肺的贼婆娘,还有脸跑来见臭婆娘?臭婆娘跟她合作,差点被她坑死!这次出事的是她家亲戚,上告把人投进大狱的是她的亲戚,出事后她自己又把王八脖子一缩,躲得不见影子,怎么听到今儿人家出狱,她又来献殷勤?”
浅儿扫见那身影,也跟着愤怒,“就是,小奶奶在监牢里这段时间咋好歹不见她出面,不要说承担一点罪过,就连来探望一下也是不肯的,现在到好意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