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开始了,各院各房的下人们纷纷去厨房拿饭。
兰草没动,她扶哑姑下炕。等哑姑靠着兰草的手,轻轻坐起来,一点点挪下炕,慢慢站起来迈步走路,兰草惊讶得只在心里喊娘,小奶奶那个雪梨水真是惯用啊,一夜工夫,小奶奶竟然能站立行走了。
要知道她们可是从板凳房进出了一趟啊。
就算侥幸不残,也至少得躺半个月才能下得炕吧。
小奶奶却这么快能站起来了。
哑姑坐在妆台前。
清水里捞起的白布面巾轻轻擦了脸,额头那一圈青紫更明显了,只能把额发梳一点下来,勉强遮挡一下。
兰草在身后梳头,哑姑自己对着镜子傅粉,这脂粉竟然是粉末状的,又干又燥,只能取一点清水在掌心里化开成脂膏状,再轻轻用指肚打旋儿,在脸上一圈圈旋上去,然后拿起胭脂轻轻淡淡往脸颊边擦一把,最后再往唇上涂一点颜色,这时候兰草将一个夫人发髻也高高盘起来了,现在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妇人模样。
哑姑忽然抬手,指着发髻,“为什么要把我打扮这么难看?”
兰草睁圆了眼,“不难看呀小奶奶,这是咱灵州府地面上流行的少妇髻,刚嫁娶的小娘子都喜欢梳这样的发髻。再说小奶奶你不是自打进了府就一直梳着这样的发髻吗?”
本来乌黑油亮的长发,要是披散肩头或者烫个卷儿,都会很拉风,却偏偏又缠又绕,绕半天再在头顶上堆出重重叠叠的一堆,正面看难看,侧面看也难看,怎么看都一个字,难看。
哑姑沉默了一瞬,动手把那个发髻拆散,“你不觉得像堆了一堆牛屎一样难看吗?难道要我顶着一坨牛屎到处去晃悠?”
兰草扑哧一声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也就你敢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们这里都这样啊,没成年的女孩子可以梳一对儿下垂的发髻,像我一样做了丫环就得梳丫环髻,你已经嫁人成亲了,就是妇人了,所以得梳妇人髻。这样别人才能辨认你的身份啊。”
“难道我要活给别人看?”
兰草被这反问噎得张口结舌。
哑姑指着兰草的头:“给我来个这样儿的。”
口气决绝,不容推辞。
兰草只能梳了。
收拾停当,兰草扶着哑姑右手,两个人慢悠悠迈出角院门,踩着脚下的青石甬道一路走,一直往中院走去。
身后刚刚端了饭菜返回的丫环仆妇小厮们一抬头撞见了前面轻轻缓缓走着的一对身影,他们的惊讶在寒冷的晨风中迅速扩散。
有人在互相交换眼神,有人在狠狠地擦自己的眼睛因为怕自己看花了眼,还有人对着手里的汤盆美美喝一大口,被热汤烫了,呛得眼泪哗哗流,在剧烈咳嗽中才算是回过神来。
不管你信不信自己的眼睛,走在前面的不是别人,就是角院那位,前天刚刚被五小姐带人按在太湖石上狠狠撞破了脑袋,昨天刚刚替九姨太太接生一个白胖儿子,下午又进了板凳房,今天,她又出现了,而且,是活着出现在大家面前的。
不应该吗?确实不应该啊,这会儿的她好像更应该躺在炕上奄奄一息才合理一些啊。
还有还有呢,那些眼神儿超好的丫环发现了,那个谁,她作为柳府的小奶奶,怎么不梳妇人髻了,头上明晃晃顶着一对儿丫环髻,哎呀呀,这小哑巴又玩什么幺蛾子呢?
大太太的院子里鸦雀无声。
她们的脚步被反衬得很响,噗踏,噗踏,一声一声向着大太太的屋门挪动。
这个过程里兰草斜眼扫了眼旁边的梅树,花儿开了好多,是红梅,花瓣艳得像染了血。
到台阶前,两双脚停下来,门口没人,想必是下人们伺候主子吃完了,自己忙着吃饭去了。
哑姑稍微往旁边一躲,深深看一眼兰草。
兰草忽然紧张起来,腿肚子在刷刷颤抖。
棉门帘在眼前静静垂立,把门里门外分割成两个冷暖不同的世界。
“不怕,有我呢——去吧——”
哑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最细微的小风,只有兰草能听到。
兰草咬咬牙,咕噜咽一口唾沫,忽然挺起胸,自己掀起了帘子,不等那帘子落下,她小小的身影已经快步闪进门去。
北方最常见的通铺大炕,炕上铺着全灵州府都有名的羊毛织毯,织毯上面又铺一面绵软的棉线薄毯,整个炕上人坐着很舒坦,几张单人羊毛缎面褥子只有夜晚睡觉时才铺开,白天叠起来整整齐齐摆放在靠里的炕琴上。
陈氏身子斜斜靠着一面方形茶色绸面绣花黑色丝线滚边靠枕,一面闲闲地说这话,一面轻轻拍着被窝里的身子。
白子琪为了说话方便,搬了凳子靠近炕边,一面陪着姨母说话,一面用目光扫视着那个在姨母安慰下还哼哼唧唧的人。
白绫绸圆枕松软绵柔,枕在上面的脑袋却很不舒服的样子,一会儿哼哼几声,一会儿又哼哼几声。
陈氏只能低声再低声,温柔再温柔地哄着,拍着。
“爹爹坏,为什么他自己就能骑马,偏偏把万儿一个丢外头?害万儿好几天见不到娘亲,万儿夜夜想娘亲。”
圆圆的脑袋上,那张元宝形的嘴里嘟囔出一句话。
陈氏贴着他耳朵,“谁说爹爹不要万儿了,是雪厚,路滑,马车不好走嘛,爹爹舍不得叫万儿骑马,万一颠疼了万儿的身子,娘亲心疼呢——”
那元宝嘴还是不依,含混不清地撒着娇,“爹爹不疼万儿了是不是?疼的话就不会把万儿和老钟叔丢在外面,他是不是打算不要万儿把万儿扔在外头喂恶狼呢?爹爹现在有了小弟弟,就去疼小弟弟了是不是?”
一直闻言软语的陈氏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呆,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外甥。
白子琪也正在目光清亮地望着姨母。
陈氏叹一口气,摇头,“傻孩子,才会说出别人不敢说的傻话,可是琪哥儿你不觉得有时候傻话也是大实话吗?你也看到了,哪次你来吃饭你姨夫都来陪着我们,这次呢,他只来匆匆和你打个照面,这两天就再也难见他的面了。唉,也难怪,人家有了又健康又聪明的儿子,粉苞儿花朵儿一样惹人爱呢,他又怎么愿意来我这里听一个傻子哭哭啼啼吵闹呢。”
这话牵扯到人家的家务事,又是夫妻关系,又有父子利益,白子琪知道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插嘴,再说自己又是晚辈呢,长辈的事情晚辈哪能随便评说,他只能专注地看着枕头上那个面色淡黄一脸病容的小表弟。
一个人无声地走近,扑通跪倒在炕沿下那几方青砖地上。
尴尬被打破了。
两个人齐刷刷去看这个奇怪的闯入者。
翠绿色外衣,青灰色百褶裙,梳两把最简单的丫环髻。
是一个丫环。
“你来做什么?谁叫你进这里来的?”
陈氏的声音很轻,生怕惊醒了刚刚安稳入睡的柳万。
短短一句话,却蕴含了尽可能多的信息量。
我知道你这丫环是谁,是谁身边的人;我这里不欢迎你,你不应该没有经过允许就闯进来;你已经很让我不高兴了,要不是担心吵到万哥儿,我肯定已经把你轰出去了。
兰草没想到白表哥也在这里,她不敢看他,努力用一口气撑着自己,磕头,声音清亮,口齿清楚,“大太太,兰草有事儿见您。”
陈氏的目光一凛,不知死的小蹄子,没看到万哥儿在睡觉吗,还不快快退出去,就是有天大的事儿,也得等万哥儿睡醒了再提,你倒好,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能让一个不得意的小丫环冒着犯上的危险贸然跑进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死人的事。除了生死,这世上还有更大的事情吗?
她了然于心,口气也就没那么严厉了,淡淡的:“是不是不行了?去找张嫂吧,一应后事儿自有她派人处理,等送走了你家小奶奶,你也不用留在那角院了,去问问李妈看哪屋缺人手,你过去顶上就是了。去吧——好孩子,你小小年纪,跟着受这样的惊吓,真可怜见儿的,去吧——”
到了最后那声音很轻很轻,竟然含着无比真切的悲悯。
兰草抬起头,注视着那张慈眉善目的白面,心里说小奶奶真是神了,果不其然,大太太会这么说。难道小奶奶是大太太肚子里的蛔虫,还是她竟然能掐会算,早就知晓了人家肚子里要说的话?
一看小奶奶第一步就预料对了,兰草忽然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心里也忽然不那么怕了,身上也不那么冷了,小小的面儿上含着淡淡的笑:“大太太,奴婢不是向您来报丧的,我家小奶奶没有死。”
说完她仰面双目紧紧盯着那张富态饱满的脸。
忽然心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意,她在心里偷偷地笑。
她这些年过的都是仰人鼻息被人随意欺凌的日子,像大太太这样的主子,她哪里敢这么用言语设下套然后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走进套里做出自己预想中的反应。
小奶奶真神人也。
果然,大太太的瞳孔瞬间集中,又扩散,然后震怒迅速弥漫上来,将这张平和的大脸扭曲得很难看。
“没死?那你来做什么?还不快走?还嫌我这里不够乱吗?”
要不是清州府的外甥在面前,她还能继续保持良好的姿容表情吗。
是嫌她来添乱了。
确实是添乱。
兰草就继续添乱,“小奶奶要把您院里那棵梅树挪到我们角院去,那些梅花我们小奶奶想全部收集起来留着使用。”
就算柳陈氏涵养再好,这时候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有人轻轻一笑,“哦,看上姨母院里的梅树了?你究竟哪院的姐姐啊?”
是白子琪插嘴问。
白表哥一开口,兰草觉得本来暗沉沉的屋子里顿时闪过一道亮光。
他在跟我说话,他在跟我兰草说话了啊!
她克制着自己的心跳和害羞,向着公子一低眉,“回公子的话,奴婢是万哥儿童养媳近身伺候的丫环,贱名兰草。”
她多么想说我们其实认识的,后花园里你替我解困,救我于雪球雪弹围困之中,难道你忘了?
“哦——”白子琪忽然笑了。
还以为是哪个姨太太屋里的丫环,那么她这一番话就是代表那姨太太的意思了,如果一个姨太太敢公然来大太太这里讨要人家的一棵树,那就不仅仅是一棵树的小事儿了,而是小妾在向正房示威或者逼宫了。
再说这要的对象实在蹊跷,不是首饰头面不是衣衫银钱,倒是一棵树,实在少见。
想不到是那个童养媳。
哎,这丫环自己好像在哪见过,有些眼熟。
记不起来了,翩翩佳公子白表哥,一进柳府门,那可就成了众脂粉眼里的香饽饽,无数小姐丫环明争暗抢着向他献殷勤抛媚眼儿,眼前花团锦簇接连不断,他哪里还能注意到一个小丫环呢。
陈氏可不像她外甥那么有兴致和丫环说话,她声音里带着寒意,“你去找李妈吧,叫她直接送你去洗衣房,角院你以后不用去了,至于万哥儿媳妇,既然她爱侍弄花花草草,就先送她去后院柴房里帮忙吧,开春了她就可以天天看花儿攀枝儿,好日子长着呢。”
她把最后那个长字咬得很重,拖得很长。
她真的生气了,忍无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