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可以!”
刚下班回来的孟红,将放到嘴边的粥碗放回桌上,以不容拒绝但不带斥责的口气,回绝了龚小乙不愿做大侠的请求。
“可是我做的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们都不需要侠客。而且……而且……如果我再做错了怎么办?我们家没有钱啊!”
孟红听了,皱了皱眉头问:“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救霍普那个忘恩负义的混蛋!”龚小乙说。
孟红摇头说:“不对!你接着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跟我提你的事。”
龚小乙继续说:“那我不要去学校了。”
孟红瞪着他问:“这不想,那不想,你到底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不训你,你就可以想一出是一出!”
龚小乙哽咽着说:“学校里所有人都讨厌我,他们都是坏人……我不想当大侠,不想一个人,不想受他们白眼,不想被他们疏远……我也想和他们一起踢球、一起打电动。我再也不想一个人了……”
孟红放下筷子问:“你不当大侠了,还去学武吗?”
龚小乙毫不犹豫地点头。
孟红又问:“那你学武干什么?”
“参加斗胜大会,当明星,拍电影,或者开武馆……”龚小乙说。
“想得挺长远,但是我不同意。”孟红断然道。
“为什么?老师都同意了的!”
“可我是你妈,我有权指引你成长。如果你现在执意不要当大侠,不要去上学,那我立刻和戚老师说你不学武了。”
“可是——”
“龚小乙!你可从来没和妈妈犟过嘴。”
孟红打断了小乙的话,顿时,灯光昏暗的小家里寂无人声。隔了许久,孟红才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微凉的白粥,然后转身将粥碗放进冰箱,留着明早热热喝。
两人无话,拾掇完就上床睡觉。
小乙家的房子,有里外两间卧室,里间连着个封闭的小阳台。厨房和卫生间挂在外卧的边角,小得可怜。
之前里间卧室有一张双人床,现在换成了两张单人硬板床。因为孟红起得早睡得晚,所以,她睡靠外的一张,小乙睡另一张。外间卧室就被用作了客厅兼小乙的书房。
随着小乙长大,两张单人床中间挂上了一张布帘子,为小乙隔出来一片私人空间。睡不着时,小乙会倒立在床上,透过卧室和阳台的两道窗户看天上的星辰。尽管隔着两道窗,根本瞧不清楚昏暗模糊的外面是否有星辰,但数星星似乎是合乎少年的浪漫的。
午夜时分,孟红确认布帘后面的小乙已经睡熟,悄悄翻身下床,就着夜色走到了外间。
随后,外间传出了幽咽低泣——
孟红面朝墙上的全家福说:“好义啊,我好累,累得好像撑不住了。小乙很乖,世界却很糟糕。他受了挫折就要放弃,我想陪他一起哭,可是这个家总要有人撑着啊……”
布帘另一头,龚小乙倏地睁开了眼睛。他压根儿就没有睡着,加上习武之后耳力好于常人,孟红的话一字不落地钻进他的耳朵。因为不敢抽噎,所以泪水默默地打湿了枕头。
但是,龚小乙的脑子很乱,他想不通,也无法冷静下来去思考:自己错在哪里?妈妈为什么反对自己不当大侠的想法?人们不需要大侠来维护正义,大侠反而要赔钱啊。
就这么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布帘的两头都渡过了一晚不眠夜。
第二天,小乙黑着眼圈出了家门,没有吃水冲荷包蛋,也忘了带着大饼卷一切的饭盒。
馄饨摊门口,戚叁伍早早地备好了三轮车,等着龚小乙的到来。他看到了小乙憔悴的面庞,笑了笑,拍了一把小乙的脊梁,催促他上车。
仍旧是鹞子翻身,动作流畅却没有生机。戚叁伍看在眼里,有些不忍,但回想起孟红更加憔悴的形容和她的求告:“让小乙知道懦夫才因为挫折放弃梦想。”
破旧的三轮车行进的很慢,慢过往日,为的是延长说话的时间。
戚叁伍说:“小乙呀,还记得咱二门的历代门主吗?”
龚小乙说:“记得,二门至今已经有了近一千四百年,传到老师这里已经是第四十八代了,比武术联盟历史还要悠久。本门创始人是丁六祖师,但祖师并不会武功,所以,如意诀实际上是二代祖师丁易别付诸实践的。除此之外,二祖还定下了一师一徒的传承规矩。而真正将如意诀修炼至第五重‘如佛拈花’,并将二门发扬光大的是二十九祖欧礼佛。其后,咱二门才在江湖中崭露头角,逐渐奠定上九流的门派地位。”
“记得倒是清楚,那你说初祖算不算得上侠客?”
龚小乙摇头说:“初祖做的事都是为了个人仇怨,虽然能凭普通人的力量将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但算不上是侠客。”
戚叁伍说:“丁六祖师杀人不用刀,凭着大毅力和大智慧,令魔道主力和不可一世的武林盟主尽皆命丧黄泉,引发铁血盟和仁者盟的大武斗,迫使武盟成立,结束了长达五十年的正邪拉锯战,使百姓能够不再打生打死。如果说侠是锄强扶弱,那么他当得起侠客的称呼。”
“可是,他的出发点是错的。”
“那你说三十三祖恶侠颜杀生,是不是侠?”
“虽然他是锄强扶弱,但矫枉过正,杀伤一千余条人命,被奥德赛全境通缉,害得二门不得不隐姓埋名至今,也算不上侠客。”
“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凭着杀戮,使得天下贼人不敢露头,简直比当时的官差还管用。就连他死后,都有庙宇、大宅争相供奉他的舍利子,以求庇护。你能说他算不上侠客么?”
龚小乙想了想说:“算不算不重要了,我不打算做大侠了。”
戚叁伍说:“两位祖师可都没想过要做大侠。”
龚小乙一愣,说:“不想当却当上了,真不公平。”
“那你打心底还是想做侠客的嘛?”戚叁伍回头朝龚小乙做了一个鬼脸,见龚小乙眼神茫然,又继续说,“学武之人距离侠客是最近的,因为武道一途练的就是肉身和心性,心性纯粹了,做的事也就合乎天地间的微妙道理,像是哲学家口中的道德律令。但是,就像练功一样,本心不是所有人都能坚守如初的。咱们二门也有过怙恶不悛的歹人。初祖想法不对,恶侠方法不对,但他们都是坚守本心的人。本心是善的,纵然一时恶或行事恶,也不妨碍他们磊落的一生。”
“这就是老师说的一?”龚小乙问。
“对,遁去的一即本然的一。我和你说过,无论遇到什么,记得自己的本心就足够了。否则,世界太复杂,你哪里想得明白?”戚叁伍说,“好了,这段路真短。老师想再和你多说,也没时间了。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往后的路要看你自己。”
龚小乙跃下三轮车,朝校门走去。尽管还带着迷茫,但他已豁达许多。如果坚持着侠客的道路走下去,那么他会一如既往地宠辱不惊,就像不闻窗外事的高人隐士,不会有这么多烦恼。只是,如今他动摇的是侠客的梦想。因为无所坚持,故而迷茫。那么,他要做的无非就是寻找下一个梦想。
“小乙!”
忽然,戚叁伍高声喊出小乙的名字,因为用了内劲,所以声音极为洪亮,令校门内外的学生陡然一震,目光齐刷刷地移到了戚叁伍身上。
只见戚叁伍单手握住一条扫把,扫把头斜指向天,作挥刀欲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