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他来了。
他迈着不可一世的八字步走来了。
小乙左手提着九重山名吃素馒头,右手举着极霞宫特产桃花蜜糕,心里美滋滋的。
小区的克里斯汀大妈常说,出门遇贵人。这不,刚到九重山就挽救离家小男孩于被“拐”。巧了,他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天师。巧了,送他到家门口,就遇到了另一位普普通通的天师夫人。尽管收了简简单单的谢礼,但一点都不影响自己红红火火的赤子之心。
正得意时,眼前飞驰而过一只人。若不是小乙眼力好,一定看不清跑来的是两脚着地的,还是四脚着地的。
“这人怎么那么像老师?”
小乙抓着脑袋,驻足回望他的背影。
那狼狈的模样,猥琐的步伐,狗一样的姿势,以及......狗一样的鼻子,不是老师又是谁?
刚擦身而过,戚叁伍就鼻孔一张一翕地折了回来,像是狗发现了主人手中的骨头,劈手夺了小乙手里的那兜素馒头。不由分说,拿出一个满手掌大的馒头,一口咬下,顿时一脸享受地说:
“野韭、山萝卜、松茸菇......混合顶级食材的馅料,将素斋难以企及的鲜味发挥得淋漓尽致。特别是这馒头皮,和面时刚柔并济,擀皮时张弛有度,包馒头时轻盈活泼。吃起来松软滑腻,像是用包起来的。入口时还有一股淡甜的桃花香......这才是正宗的九重素馒头。”
“你、你、你!”小乙一时变成了词穷的罗祠山,气得直跺脚,却说不出一句整话。手信的作用是让收礼的人开心。收礼的人把手信抢走了,就等于手信失去了作用,与被抢了吃的似乎没什么区别。被抢吃的,在小乙眼中,几乎和夺人妻子比肩。
“听说天师夫人很美。”戚叁伍嗦着手指,冷不丁说了一句。
想起张衢亨妈妈甜美的笑容,小乙的气都消了。他讷讷地点着头说,又一次感慨: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时髦、美丽、香喷喷的女人。艾县没有,火车上没有。卡赛特或许有,但他没能见过。
戚叁伍抬手敲了小乙一记板栗说:“少年莫思春,因为你压根儿看不全整个春天。”
小乙抓着头说:“我想让妈妈变得像她一样。”
戚叁伍笑着揉他的脑袋说:“那你该去念书。”
一听念书,小乙的脑袋就变两个大,不乐意地说:“你不是要我去看整个春天吗?读书能看到吗?”
“不晓得,我没正经读过书。可是——”
“戚叁伍!”罗祠山暴跳如雷的吼声打断了师徒谈话。生气时跑步,就像放了薄荷糖的可乐,会变得气汹汹的。他喘着粗气,试图梗直脖子,摆出高人做派。可是,他每吐一口气,脖子就往前探,接着收回来。
“老师,他是谁啊?脖子一伸一缩的,好像带壳的两栖动物。”
罗祠山的耳力很好,一字不落地听清了小乙的耳语。不光明白了小乙的身份,还省了一道麻烦。就是不必再挨小乙的打了,光这一句话就算结下梁子了。
戚叁伍对徒弟竖起大拇指:“漂亮,给老师长脸。不过,这人是武盟大会的监督,你已经把他得罪了。祝你好运!”拍拍徒弟肩膀,缩到徒弟身后,斜眼瞄罗祠山。
“你就是龚小乙?”不再喘气的罗祠山,脖子梗直了,连下巴都扬了起来。如果没有满脸灰土和蜷曲的头发,那么配上他棱角分明的面孔,还是有些做派的。
龚小乙再不通人情世故,也明白了老师砸来的锅。学着克里斯汀大妈拍小区首富马屁的模样,点头哈腰地说:“罗老师好,我是龚小乙。罗老师这么晚了还出来跑步,真辛苦。罗老师吃了没?”还不忘举起右手的桃花蜜糕,心想着,天下没有美食糊弄不了的人。
罗祠山想:桃花蜜糕居然是牛皮纸包的,连商标都没有。我罗大仙人吃蜜糕,只吃桂福记。
“呀,还带这么多人......”小乙举着蜜糕的右手悄默声藏到了背后。他哪知道罗祠山背后还跟着一票人,这么多人一人一块,自己不就没得吃了。
罗祠山本就像夜叉一样下弯的嘴唇,又向下弯了些,再弯下去恐怕会变得像木偶的嘴巴。他很难将眼前这个谄媚且抠门、懵懂且世故的小子,和白日那个斗胆闹事的狂徒联系在一起。
这倒是误会小乙了,从小受到规矩教育的龚小乙小朋友,骨子里是个守规矩、懂礼貌,且非常怕“官”的好学生。小学时,上厕所都要对看厕所的克里斯汀大妈三鞠躬。然而,假如任侠和规矩抵触,他会选择仗义任侠。
“龚小乙!你好大的胆子!”
罗祠山先声夺人,把小乙吓得一哆嗦。待看清他身后的人身着保安制服,他知道自己的事犯了。
“罗老师,这都是误会,全是老师教唆的。”
“瞎说,我为人师表,教你干那事?”戚叁伍说。
小乙瞪着他,一言不发,态度不言自明。心里恨恨地想着:要是他们把我逮走,我一定把你逃票的事儿也供出来,叫你装蒜!哼!
“戚叁伍姑且放到一边,现在说的是你的问题!”罗祠山说。
小乙面露哀求:“罗老师,我才十五岁,还是奥德赛的花朵呢。一点点错误,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不是吗?况且鸿派经典里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知错必改,您就饶过我这次吧?”
他眨巴着“求放过”的小眼睛——他的眼睛是真不大,回想着十年前卖萌就能讨糖吃的日子,认为只要装得柔弱,区区逃票的小事一定能被原谅的。殊不知自己正向着糙老爷们儿发展,卖萌就成了很倒胃口的事。
“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讨饶?给我拿了他!”罗祠山手一招,丁潜带着保安们朝师徒二人围了上去。
因为龚小乙闹事,丁潜既丢了脸面又挨了训斥,已经恨极了小乙。他狞笑着说:“下午你不是带头要尊重嘛?待会儿我倒要好好尊重尊重你。”
小乙没想到对方毫不容情,只好看向戚叁伍。
戚叁伍拿出一颗素馒头说:“天师夫人的馒头真香!”
“大胆!你敢亵渎天师夫人!胡说什么、什么馒头!”丁潜说。
“我说的是馒头,你以为是什么?”戚叁伍指着素馒头,“哦......你想的是那个......”
丁潜顿时涨红了脸,连忙改口:“我指的就是素馒头,天师夫人的手艺天下无双......等等,你说这是天师夫人亲手做的?”
“那能有假?”戚叁伍对小乙使了个眼色,“小天师跟小乙那是兄弟相称。”
小乙马上懂了老师的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卡片:“阿姨给了我这个,说可以在九重山横着走。”
黑色卡片上VIP三个烫金字母,在暗淡的路灯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罗祠山蓦地目光一凝,不必细看,普天下除了极霞宫特制、天师夫人亲自设计、老天师亲自开光的“特级贵宾卡”,没有卡片会如此浮夸、鄙俗、晃眼。
丁潜低声问罗祠山:“师叔,怎么办?看样子是真的。这小子何德何能,竟受天师夫人青睐。”
罗祠山皱眉不语。戚叁伍推测的没错,打一开始,他就不担心小天师的安危,并且很快就找到了龚小乙的藏身处。可是,他也清楚是小天师缠上了龚小乙,就算当时捉了龚小乙,有小天师在也不可能当场治罪。
尽管贾衮明说不能因为小乙闹事而惩治他,但是道心令他不能放下任何仇怨,哪怕对方仅仅只是令他不悦。于是,他趁着小乙送小天师回山,去找戚叁伍算账。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他和戚叁伍已经不是小施惩戒就能解开的仇怨了。先不说他能否完全外放玄空符箓打残戚叁伍,手持黑卡的小乙能容许他对戚叁伍出手吗?
想到老天师小肚鸡肠的模样,罗祠山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哈哈,早听说小乙年轻有为,是本届武盟大会不可多得的奇才。此番夜游到此,和小乙你开个玩笑,你不介意吧?”罗祠山忽然变了张脸。
小乙见状,怔了一下说:“哈哈,没什么。来,吃蜜糕。”
“哎哟哟,谢谢,谢谢。别看我在极霞宫有些地位,可从来没尝过天师夫人的手艺。”罗祠山双手捧过桃花蜜糕,小巧的蜜糕还没他半个掌心大。
“逃票的事......”
“没有的事,黑卡在手,九重山就是你的后花园。”
“那我们......可以走了?”
“当然,早点休息,明天的预选赛可要全力以赴。虽然我是大会监督,但也不能徇私。公平公正,是我们大会的宗旨。”
小乙刚要迈步,忽然听到一声杀猪般的喊叫:“小乙兄弟,救命!”侯三脚蹦跳着从人群里挤了过来。
“侯大哥,你怎么被绑着?还有,你怎么鼻青脸肿的?”
“嗨,都是误会。”不等罗祠山开口,丁潜忙招呼人给侯三脚、李达松绑。生怕小乙替他们翻后账。得罪贵宾卡主人,就等于得罪天师夫妇。
“多谢小乙兄弟。”侯三脚拜谢小乙。
“小乙,我......对不住你......”李达不敢正视小乙。
“怎么了?李大哥,你怎么伤这么重?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达不答,小乙就看向侯三脚。侯三脚看看丁潜,又倏地把目光缩了回去。待看到小乙追问的眼神,他才支支吾吾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因为他担心得罪了极霞宫,所以,也没敢添油加醋,只大略讲了事实。
“就是这样,他们认为你拐跑了小天师,抓了我们拷问。挨顿打倒没什么,他们拿参赛资格威胁。我真的怕了,我不敢想象再苦熬两年的后果。于是,我只能把你招出来。可是,李达什么都没说。全是我的过错。”
“不怪你们,是我欠考虑,害你们受牵连。”
他转目看向丁潜、罗祠山说:“请你们向我的朋友道歉。”见二人没有反应,他举起贵宾卡,脊梁挺得笔直。
戚叁伍像逢迎附和的大太监,抬高嗓子说:“别傻愣着了,天极阁的贵宾发话了。动起来,都动起来。”
甭说天师夫妇亲自邀请的贵宾,就算是普通的贵宾,丁潜也惹不起。他哈着腰,像得了令的小太监:“嗨,是我们的不对,这里向你们赔不是了。也是担心小天师的安危,大家一着急才大水冲了龙王庙。要早知道小天师平安,我们对谁都不会动拳头。”
侯三脚受宠若惊,连忙说:“不敢不敢,仙人何错之有。大家要是能好好讲道理,就没这事了。”
“错了就是错了。今日天晚,明天丁某人设宴,给两位兄弟赔不是。”
一个人大事化小,一个人就坡下驴。两人心底无比清楚,实力不平等的人没有道理可讲。无论两人如何喜笑颜开、推心置腹,也改变不了三张漠然的面孔。
“打人不对,但我不要你因为打人道歉。”小乙摇头。
李达沉默,罗祠山无语。不言不语的两人心境,各有不同。前者面孔苍白,后者脸色铁青。
丁潜带着询问瞅向小乙:“那是为了什么?”
小乙看向罗祠山:“是尊重。被人揍是因为技不如人,被人胁迫是因为不平等。你们胁迫我的朋友,等于无视他们的尊严。你们逼迫他们委曲求全,等于让他们放弃了尊严。你们全然不按江湖的规矩,以势压人,是对武者尊严的践踏。所以,我要你们道歉。”
化身哲学家的小乙,让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意思就是,你打我可以,让我折腰不行。一报还一报,这次换你们折腰了。”戚叁伍化身解说员,冲着罗祠山说。
伶俐的丁潜立马说:“对对对,我们把江湖规矩都给忘了。是我们不对,我们道歉。”
然而,师徒二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动不动的罗祠山身上。看他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紫,身子骨因愤怒而颤抖。
小乙得了天师的招牌,所以罗祠山可以折腰。这是向天师折腰,不丢人。可是,让他向两个不入流的武者折腰,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彻头彻尾的侮辱。
贵宾卡反射的金光,随着小乙手腕的挪动,在罗祠山的脸上晃来晃去。像罪囚脸上的金印,将耻辱二字烙在了脸上。
“抱歉!”
罗祠山的腰折了15度,绷直的尊严断了。接着,所有人的腰都折了。
小乙满意地收回贵宾卡。
戚叁伍说:“以强压人者,难免被强人压。以势压人者,终究向势低头。这就是人间江湖呀!”
侯三脚向罗祠山、丁潜回礼,向小乙千恩万谢。
李达向小乙道谢,却说:“我没有出卖朋友,却没有阻止朋友出卖朋友,也是共犯。所以,我羞于再受你的恩情,再会了。大恩来日再报!”说完,转身就走。
侯三脚臊红了脸,追着李达说:“兄弟,你去哪里?还没比赛怎么就走了呢?以你的本事,一定能拿到排位的。走了可什么都没了!想想你正念书的弟弟……”
望着远去的两人,戚叁伍叹气说:“这位李达颇有古风啊,只是不识变通,日后恐怕不会好过。”
小乙一言不发,瞟了眼伫立如块木头的罗祠山,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没有意义,索性不说了。戚叁伍拍拍他的脑门说了句没头绪的话:“十五岁啦,个子却没怎么长,得多吃点。”
“你还我的素馒头。”
“馒头不是你孝敬老师的?”
“是,但你不能抢,抢了就不是。”
“矫情。回家带你吃肉,吃好牛肉!”
小乙笑了起来:“我要吃半肥半瘦的牛腩肉。”
“出息……好!”
一师一徒,一前一后,走进了夜色里。假如小乙能看到自己的背影,那他一定会惊讶地发现,此刻的自己像极了追着自己讨肉吃的张衢亨。
离罗祠山们远了,小乙突兀地说:“今天,我懂了两个道理。江湖里也有权势,而太多的人无权无势。借势是一件很爽的事,但借势是空中楼阁。”
戚叁伍“嗯”了一声,等小乙的后话。
“曾经,我以为孔白花所说的大侠,应像父亲那样。但好像不全是,大侠要有势,庇护天下人的势。”
“可惜,你晚生了百年。不......或许生错了门庭。走吧!你才十五岁……”戚叁伍挺直了腰板,觉得自己的脊梁还能再撑一阵。
另一边,以罗祠山为首的众人,像石像木雕一样站在原地。惊蛰后的小小虫蚋,绕着木雕们不亦乐乎地画圈。连胆小的耗子都壮着胆子横穿马路。
然而,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耗子没想到木雕活了过来。吱吱吱,一串凄惨的叫声中,它变成了火耗子,转瞬成了炭。
空中,一道发出火红色光芒的符箓徐徐暗淡。罗祠山缓缓放下手臂,噗,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倒地。
“师叔!师叔!你道心反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