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祠山重新看向安泰然,双手结印,手掌合拢在一起,其中白光由微弱逐渐变得炽烈。即使在看台上,都能看出异样。
“哼,已经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了吗?”安泰然低声嘟哝着,向前踏出一步,右脚微微抬起,虚点着地面。
白光似乎积蓄到了极致,光芒好似黑夜的白炽灯,十分刺眼。罗祠山胸口微微起伏,嘴角微微挑高,手印骤地变化,“死!”
但是,就在“死”字脱口的刹那,忽然一道浑厚的钟声罩住了“死”的音节。
钟声悠远,好像有着奇妙的魔力,笼罩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引得他们不由向钟声的方向看去。余韵悠长,一直持续了近半分钟才算平息。
这时,人们发现他们正齐齐望着极霞宫上方,一座突兀的石峰。没有人不知道,那座石峰上有一口大钟,只有新年时才会被敲响。为什么此时突然响起?
人们恍然,看回运动场。只见安泰然静默地站在原地,其他人也安然无恙。唯有罗祠山跪在地上,脸贴进草地里,好像装盘的火鸡。
离得最近的安泰然,看得到他在颤抖,听得到他在呢喃:“天师,我知错了。”不由面色更加凝重,心里头,好容易浮起的一样东西,又沉了进去。
这就是修行者的力量!
“闹够了没有?”
贾衮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徐徐走到人前,走进运动场中央,而非端坐在雅室,或高立于主席台。
他朝聂元递了个眼色,聂元一愣,讷讷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可是,不等聂元开口询问,付江流应了一声:“好嘞。”小跑着去把罗祠山扶了起来,拖着离开运动场。
路过贾衮身边时,付江流还不忘向他微笑示意。贾衮则冲他满意点头,转而看向安泰然:“泰然兄弟,这里是武盟,你得懂规矩。”
安泰然拾起破烂的功夫服,也朝着场外走。和贾衮擦肩而过时说:“你清楚的,不守规矩的是罗祠山。”
“他会受到惩罚,而你要记住,付出才有回报。回报或许延后,但付出一定在前。”
安泰然手臂一甩,手中握着的功夫服发出一声脆响。
又看向张四和孔八,两人相视而笑。张四爷对贾衮说:“贾先生,我们是特邀裁判,是临时工。喏,我们不干了。”
贾衮皱了皱眉,目光转向龚小乙,不无狠厉地说:“都是你搞出的好事。”
“你叫贾祎皋出来,我要和他在这里单挑。”龚小乙说。
贾衮强压着怒火说:“你跟我来,我给你们公平挑战的机会。”
“哦,我明白了。”小乙作恍然状,“不是你儿子怕赢不了我,而是你怕你儿子输得难看。”
“你不必搬弄是非。”贾衮指着地面画了个圈,“这里已经被我神念笼罩,你的声音再大,看台上的武者也听不见。”
小乙笑道:“我不明白,既然你们怕失去武者的向心力,那为什么不对他们好点儿?”
“哼,没必要告诉你。现在,你跟我上山。刚才你的所作所为,我既往不咎,不然......”
“不然怎么样!”小乙愤怒得瞪圆了眼睛,“像对待老师一样,对待我吗?告诉你,来之前我对武盟充满期待,现在我对武盟失望透顶。所以,我根本不怕被驱离武盟。”
贾衮轻笑道:“你可知道,当年我没有错,伤你师父的不是我。反而,我才是受害者。”
小乙想起,老师反复提起伤自己的不是贾衮。可是,果真如此的话,贾衮为什么对他和二门如此敌视?
“十年前的旧事,戚叁伍羞于提起,我倒不介意告诉你。”
小乙的双眼陡然变得炽热,但只是一个转念,就冷静下来:“你有什么企图?”
“上山。在你和我儿的比武结束后,我会告诉你,一五一十地告诉你。”贾衮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希望你知道后,不会厌恶二门,不会以你老师为耻。”
小乙攥了攥拳头,也笑了起来:“那我不听了。”
“你——”
“只不过是一件十年前的八卦而已,我不会因此改变对老师的看法。我眼中的老师,是在葵花胡同口卖馄饨的老头,是为了我挑翻菲克特里武术界的武者,是守在胡同口、站在校门口挥舞扫帚,告诉我何为武道巅峰的侠客。所以,你口中的往事,我根本不屑于听!”
张四、孔八同时叫好:“好!说得漂亮,这才是戚叁伍徒弟该有的气势。”
“况且......”小乙搔搔头,“你当我傻?上了山不得任由你们摆布,与其拼了命听八卦,我问当事人不好吗?你说上山请我吃素馒头,都比这个有吸引力。”
“倒是小看你了,不过,你没得选!”贾衮的眼神陡然变得狠厉。
张四和孔八同时向前迈了一步,将小乙挡在身后。小乙摇头失笑,分开两人,走到正前方说:“放心,在这里他做不了什么。”对贾衮说:“喂,老贾,小贾不跟我打,你跟我打也行。总之,我不上山。”
老贾!臭小子居然敢称自己为老贾,自己有这么老吗?不是,这小子有资格这么称呼自己吗?
“你够了!”
不知是神念还是真气使然,贾衮喝了一声,小乙等人都隐约感到空气在震颤,震得他们心脏突突直跳。
“嘿,戚老头哪儿去了。徒弟都要被人掳走了,他反而不见了。”孔八爷举起双掌。
“谁知道呢,事已至此,咱们两个长辈要护不住一个后辈,那就甭活着了。”张四爷举起双拳。
“就凭你乙字第八十四位?”
“总好过你八十八位!”
“一打三,你占大便宜了。”小乙也摆开架势,和两人并排站在一起,对贾衮说。
贾衮蹙着眉,黑着脸,难道他也要和罗祠山一样,被逼得亲自和武者动手?别说一打三,一打十赢了都丢人。况且,他没办法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外放真气。万一打输了,那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旁观的武者们,虽然听不到下面的对话,但看架势,都明白三人打算和贾衮动手。可贾家有望跻身望族之列,能担任武盟大会观察,实力肯定不是罗祠山能比的。这三人疯了不成?
符游风不由替小乙捏了把汗,问:“你真要看着他们打起来?”
夏千蝶托着腮,一瞬不瞬地望着台下说:“我来,就只为了看着。”也只有看着的份儿,她在心里补充。
“你看刚才罗祠山那架势,我觉得要不是钟声响起,安泰然未必能讨到好。那可是猿力金刚啊!他连罗祠山都敌不过,小乙怎么可能在贾衮手下讨到好处!”
“我已经帮他一次了,谁让他接着作。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夏千蝶不无埋怨地说着。确实不识好歹的家伙,抓住别人的污点不放,连善意都当作谎言置若罔闻。反正,她在昨夜已将小乙出卖给了兰如常,算是报复了他的不识好歹。
虽然她很想抱着这样的想法,和龚小乙彻底割席断交,但不能否认,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揣着一个疑虑:兰如常会放过这个上山的好机会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出面?
“看样子,只有用强了。”贾衮挽起袖子,进了一步,对面三人同时退了一步。
这时,传来了贾祎皋的声音:“爸爸,你不要动手,我要和他打。”
循声望去,不知何时,明黄色的贾祎皋又站上了看台,背着双手,冷漠地望向小乙。
贾衮叹了口气,问小乙:“怎么样你才愿意上山?”
小乙好奇地问:“你不是说外人听不到咱们说话吗?你儿子怎么听到的,连这都能开后门啊。”
贾衮得意地说:“这是修行者的秘密,强者能够突破弱者的神念阻挡。”
小乙的心陡然一沉,心想儿子会比老子强?兴许是吓唬人,但哪有人会直白地说自己不如儿子,还是找机会确认下,眼下还不能露怯。
“言归正传,你怎样才愿意上山?”
“我不信任你们,需要信得过的人陪着我。”
“好,我允许戚叁伍陪你上山。”
“加上我师父,不还是任你们宰割。”
“那你带几个人才够数?”
小乙大手一挥说:“我要这里所有人都去!”
“不可能!”
“那打个八折。”
“你当这是市场做买卖吗?”贾衮瞟了眼张四、孔八,“三个人。”
“你当我没朋友啊!至少十人,少了不去。”
“四个人。”
“四是四,十是十,四十是四十……”
“我没兴趣听你说绕口令。”
“那谁知道你是不是不懂标准音,说的是十人。”
“四人!”贾衮咬着字音说。
“应个景,九人。九人共赴九重天!”
“你们是武者,五人上山。”
“不行,起码要八仙过海。”
“最多五人,没商量。”
“七——”
“没商量!”
“人我自己选?”
“嗯。”
“好!那我走了。”
“你去哪里?”
“找人啊。”
“你说名字,我替你通知。”
“我要去卡赛特叫人,我保罗叔叔跟那儿有势力。”
贾衮眉头蹙起:“保罗……哼,同名同姓的多了——你只能在此处找人,比武就在明天。”
小乙脱口而出:“那好,我要安泰然、夏千蝶、姜白芷、兰如常和老师陪我。”
贾衮的眉头又拧到了一起:“不行,媒体记者还有官家人都不行。尤其,那个夏千蝶。还有,安泰然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让我自己选人的,结果五个人你否定了四个,那我不去了!”
“你!好,戚叁伍和安泰然没问题。夏千蝶和姜白芷万万不能!”
“兰如常可以?”小乙有些惊讶,看来他们提防的只是姜白芷,而不是特人科。
“如果你坚持,我可以放兰如常上山。不过,我记得她刚出卖过你,你确定相信这女人吗?”
“不相信,而且我其实不用为她浪费名额。”
“什么意思?”贾衮恍然感到一丝不妥。
小乙露出神秘的微笑,朝着看台方向挥了挥手。接着,看台边缘探出一条倩影——说是倩影,实际上她穿着一身宽大且不起眼的运动服,只有在她朝小乙挥手时,才能看出她身材的轮廓,确实窈窕。
“原来她藏在这里。”夏千蝶看到对方的背影,就一眼认了出来,“唉,我的变装跟她比,还差好多。”
符游风笑道:“大姐头,我们符家有一门精湛的易容术。”
“不要叫我大姐头。”夏千蝶把鸭舌帽朝下压了压,“我们走吧,这里没我们事了。”
“你是前辈,当然要叫大姐头。”
“随你怎么叫吧。”夏千蝶叹了口气,回头望了龚小乙一眼,暗叹:你也长大了呢,也许你本来就比我以为的成熟。摇了摇头,和符游风离开了看台。
兰如常举着摄像机,双马尾像折耳兔的耳朵,随着跑动,一上一下地跃动着。
看到兰如常手中的摄像机,贾衮立马恍然,以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小乙,“她刚出卖过你。”
“无所谓啦,大家都是生意人。我又不喜欢她,不必在乎出卖不出卖的。”
“你倒是懂得变通,不像是个孩子。”
“如果你在南花坛摆摊卖早点,那么你一定会看到刚刚还在说笑的人,转眼就会因为摊位边界而大吵特吵。生意人的交情,都是纸糊的。”
“哼,那就是市侩了。我不敢相信,你这种人居然敢挑战我儿。”贾衮将挽起的袖子翻回原位,“好了,有特人科的人在,你该放心和我走了吧。我不是小丑,不该站在这里跟你谈。”
片刻后,贵宾室里,贾贵小心地将茶水放在贾衮手边的茶几上,连茶托和桌面接触的声音都微不可闻。又将几杯茶,往小乙等人面前一顿,发出琤琮脆响,茶盖翻开,几片黄绿的茶叶被泼到了杯外。
小乙瞥了眼落在杯外的茶叶,用盖子把茶叶拨回茶盏,接着把盖碗往外一推。他很少喝茶。
张四爷瞥了眼之后就不睬盖碗,孔八爷却乐呵呵地啜了一口。一片茶叶粘到了唇上,他舌头一卷,将茶叶舔进嘴里咀嚼。
而兰如常,只瞥见黄绿色的茶叶,就露出嫌恶之色。陈了一阵的茶叶,怎么能喝。
贾衮见四人四种姿态,却没有一个人跳脚骂街,清了清嗓子说:“阿贵,没一点儿规矩,换新茶来赔罪。”
贾贵恭敬地答应。张四爷却说:“不必了,说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