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水墨画最后一笔完成已是小半个时辰,宋戚拍了拍后腰,轻笑道:“许久没这么专心画画了,画的不如从前好看。”
宋月道:“女儿眼拙,看不出父亲这副水墨画与从前画的水墨画差在哪里,只道是一样好看。”
宋戚端起茶杯,轻轻的用杯盖刮着杯沿,半响过去也没喝下一口,反倒又放下了茶杯,轻叹道:“摄政王殿下要你参加选妃,你可知道?”
宋月道:“喜儿今早跟女儿说了。”
宋戚闷声低笑了几声,道:“怕不是喜儿告诉你的吧,前几日你祖母回来那晚,我谴人四处找你,结果看见你去了摄政王府,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想问问,摄政王殿下跟你说了什么?”
宋月神色毫无变化,反倒坦然问道:“父亲觉得摄政王殿下会跟女儿说什么?”
“玥儿似乎和从前不同了,”宋戚抬头看着站在身侧的宋月,示意其坐下后,又给宋月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并说道,“虽说我们父女从前关系并未有多好,可我从宴席上第一次见到玥儿时,就觉得玥儿除了外貌之外其他的变化都太大了。摄政王能将你带回来,是有条件的吧?”
宋月双手捧过茶杯,微笑着道:“四年,父亲应当知道四年有多漫长,宋玥儿不可能一辈子都和十四五岁小姑娘一样天真无邪,倒是父亲还和以前一样,”她眼神变得犀利,“和以前一样不在乎我这个女儿,就像四年前女儿独自去枫州时,从来没有人真正在乎过一个小姑娘要如何在王家那深水里过活,就算后来经历艰辛如愿以偿的继承了王家,父亲和阿娘也从来没想过让我继承王家家产,不然也不会在我'尸骨未寒'时,就让大哥哥赴枫州继承王家家产。所以,女儿的死其实是正随了您的心意吗?”
宋戚脸色微凝,似乎没想到眼前的宋玥儿会说出这么一番尖利的话语,心里对她这些日来的种种猜疑,反倒成了一种迷惑绕在心头,令他哑口无言。
“父亲从女儿回来的时候,肯定就在猜疑着'她是不是摄政王安排在我身边的棋子',是不是?”宋月放下茶杯,脸色肃然道,“女儿当然是棋子,女儿若不是棋子的话,怎么可能让摄政王殿下带自己回昭州呢,父亲知道在海贼窝里生活是如何的胆颤心惊吗?女儿为了活命什么苦活都在干,可那个时候您在干什么?阿娘又在干什么?”她嗤笑了一声,“你们在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和支配着我这个'死'去的女儿给你们挣得的荣耀。父亲觉得女儿知道这一切后,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宋戚双眉紧蹙,沉默了良久,回道:“长璟继承王家家产一事,确实是父亲和你阿娘欠考虑。不过摄政王选妃一事,父亲希望你能考虑考虑,你姐姐现在是昭帝的姳妃,如果你成了摄政王妃的话,遭殃的只会是你们的母家,宋侯府。而且……你也知道现在的昭州对你颇是非议,当然,若是你执意想去,父亲也不会拦着,毕竟你长大了不用事事都要听父亲的。”
说完一番卖弄感情的话,宋戚端起茶杯,许是太过在意宋月的反应而有些心神不宁,所以也没在意到刚烧开的茶水会烫嘴,直接抿了一口,被烫得眉头紧皱,慌忙的想找张丝娟擦了擦嘴。
宋月脸色沉沉地没有动作,道:“父亲,如果有一日女儿成了摄政王妃,与二姐姐之间生了隔阂,最后您会站在哪一边?”
闻言,宋戚浑身一愣,转而充耳未闻地低头看起字画来,良久也没有任何回应。
“父亲的意思女儿明白了,”宋月嘴角嘲弄地轻扯,“对于生为宋家的三小姐,女儿最后能为父亲做到的,肯定会一如既往的如以前那般努力去做,不过这一次,女儿不会再随您的心愿了。”
宋戚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月,无奈蹙眉道:“你就当真想让父亲难做?就算你狠的下心,但你二姐呢?你们两人一起长大,她在你失踪的那段日子里日日祈祷,你当真想让你们姐妹的关系就此到头?”
宋月道:“不会,女儿不会让父亲和二姐姐难做,不过是女儿有自己的路要走而已,父亲就放宽心吧。”说罢,转身离开了书房,结束了这一场虚脾假意的父女戏。
夜色渐沉,在静心居陪着宋老太太用完晚饭,谈完心的宋月,刚踏入芳华院便见到王氏坐在庭院里,没有和平常一样绣刺绣,反倒是望着月亮出着神;许久未见的宋长生也在旁侧,他长高了许多,明明小时候精致白嫩的脸,现在却晒得黑不溜秋的,但五官依旧透着点稚嫩的俊朗。
两人见宋月回来了才收回思绪,宋长生看着她,良久不屑的移开眼,对王氏说道:“阿娘,我先进去了,你也早点休息。”说罢,转身进了屋子。
王氏见宋长生离开,才朝宋月招了招手。
宋月款款走上前,欠身道:“近几日回芳华院都未见到阿娘,今日见到阿娘倒不似从前那样绣黑猫了。”
王氏怔了怔,低头微笑着道:“你大哥哥回来操办昭州船运商楼,所以这几日我都不在府里,”沉默片刻,“玥儿是不是介意着这件事?”
介意?
在四年前宋月就没在乎过王家家产最后是不是她继承,在月照城的这些年也早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说起来,唯一介意过的那就是轮船上,辞九告诉她宋戚和王氏根本没有在意宋玥儿的失踪,反倒让宋长璟去继承王家家产的事情了。
“阿娘想听实话?”
“当然。”
“女儿感觉自己回侯府的每一日都是做戏。”
幽幽庭院里,蝉嘶喊着。
王氏静静看着宋月,面不改色道:“为何?”
“阿娘不必反问女儿,您不也是连戏也不想做的远离女儿吗?”宋月道,“我回昭州,除了祖母母亲她们外,谁都在怀疑着我这宋三小姐的真假,明里暗里的都在试探,若是真的,也都在讨论着我这宋三小姐在海贼窝里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副身体清不清白,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廉耻。”
话过半响,见王氏依旧是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她又说道:“面对那些人,我日日都要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明明我早不是四年前的宋玥儿了,却还要日日做出一副举止优雅的侯府小姐模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阿娘知道这段日子我有多烦躁多无趣吗?”
“知道烦躁无趣,那为何还要回来?”
“摄政王殿下让的,他让我回来与他走近,让父亲能倒戈到他的阵营。”
话音未落,就见王氏鄙夷的眼神一闪而过。
“阿娘也觉得好笑?”宋月嗤笑一声,“果然,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好笑。不过现在想想,摄政王殿下要的其实是宋侯府的表态而已,一女为昭妃,一女为王妃,宋侯府地位越是显赫,正值少年的昭帝便越会心有忌惮,枪打出头鸟,摄政王不敢明里对付,这侯爷倒是敢的。”
王氏语气平平道:“所以你是想报复?”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而我也是打算着这么做的,不过……我转念想了想还是算了。”
气氛沉沉,宋月欠了欠身,道:“女儿回去睡觉了,阿娘也早些歇息。”
说罢,转身就欲离去,没走两步,宋月又半侧过身看着王氏,道:“一场母女近二十年,女儿好像都不知阿娘叫什么名字?”
王氏抬眸,道:“王芷。”
芷,河岸上的芳草和兰花,女子外柔内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