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就有人来了,他们在大厅等着,我去取钱。
这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自我介绍说是韩千树的朋友,有华人,也有当地人,都很友好,没有问我任何不合适的问题。
我住院还有些东西,他们帮我拿着了,陪着我转了普通医院。
路过卖手机的商店时,我买了新手机,换了过来,卡立即就能用了,很多电话和信息,我一条一条地翻了翻,依然没有发现政府部门的任何消息,真奇怪,他们找到我哥哥,居然直接联络了韩千树。
新的医院病房就不再是单间,因为科室的关系,隔壁床也是产妇。我见到人家其乐融融地一起带着孩子,心里就不免一阵难受,幸运的是医生替我做了检查之后,说我其实已经不必住院了,可以回家休息。
陪着我的两个女孩子问我想怎么办,是住一天等到韩千树来,还是现在就出院。
我给我爸爸打电话,他们说现在家里没人照顾我,让我等到他们过来,一起带我出院回家。
隔壁产妇还没有结婚,她的孩子是个女儿,才出生四天,长得漂亮极了,是蓝眼睛。
德国生孩子之后,不仅女人有假期,丈夫也有,他们一下午都在忙着招呼来看孩子的亲人,特别热闹,这样一比,显得我这边更加寂寥。
我看着他们,第一次对别人拥有的生活如此羡慕。
傍晚时,我父母还没来,我开始担心。
隔壁的见我这边一下午都很沉默,可能是觉得我的孩子去世了,就请她男朋友把孩子带回去,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喝点水。她的表情温和又友好,我连道谢说不需要都觉得过分。
所以吃了她给我的面包和果汁,觉得这是我从生过孩子到现在,吃过最好吃,却又最苦的一顿饭。
终于,天色将晚时,我妈妈来了。
他们看起来很憔悴,瘦了特别多。
我还依稀记得我结婚那天,在把我送出门时,我妈妈就是哭着的,可那时她只是觉得我选了个我不喜欢的男人,还不知道日后全家都会遭到这样的虐待。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想着再报复一下Lisa,不会爱上Finn,甚至……不会来德国。
我妈妈一进门就抱住了我,一边哭一边说:“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快躺着……”她哭得说不出话来,我却平静了许多,见到他们没事,我已经十分欣慰。
我搂住她,她原本因为年纪的关系发福了,这次却瘦了这么多,都能摸到骨头。
我生完孩子时并没有特别委屈,大概是因为没有亲眼看到别人的幸福,又只想见音音。
但这一刻,当自己亲眼看了一下午别人的幸福,终于被自己的妈妈抱着,才觉得我这场婚姻真的选择得大错特错,几乎称得上可悲。我在这两个月里,过得还不如下完崽的动物——动物至少还能和孩子在一起。
这种委屈一下子来了,排山倒海,无以抑制。我本不想哭哭啼啼地让妈妈更难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她怀里哭了吗,不停地跟她道歉。虽然我也知道,我害死了我哥哥,自己搞成这样子,弄丢了自己的孩子。
害了我们全家人。
我没有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爸爸晚点才过来,他和我妈妈知道有医药费的事,就担心我晚上没饭吃,特意绕路去中餐馆请他们给我炒了菜,拿来时还是热的。
我难过之下什么都吃不进去,但他们一直要我吃,最后我硬逼着自己全都吃掉了。
德国的中餐馆把中餐改良得很奇怪,但厨师还是会做中餐,这次的味道不是改良后的,显然是我爸爸特意请人家做给我的。
刚放下筷子,韩千树的朋友又来了。是今天陪我检查的其中一个女孩子和她男友,说是韩千树拜托他们来看看我吃饭了没有。
我和我妈妈都还哭着,他们也就没有久呆,我爸爸去送他们,留下我妈妈陪着我。
此时我们都冷静了许多,我问:“他怎么抓到你们的?”
“千树的朋友找到了你哥哥,他问我们要不要告诉你,怎么安排葬礼的事。”说起我哥哥,我妈妈又忍不住擦眼泪,“我们想着,落叶归根,总得回咱们家乡去,回中国要到埃及转机。”
她满脸的皱纹和泪水让我特别心痛,用手擦着她的眼泪,她便握住了我的手,慢慢地说:“好在之前千树帮我们定机票,说第二天转机,住酒店要出关。他不放心,就跟我们一起来,出关的时候就碰到他们,也来不及做别的,就赶紧让千树先带着Viola走了。”
“嗯。”我问:“我哥哥他,他真的不在了吗?”
我妈妈点了点头,“说遇到恐怖组织,死了好几个人,在车边捡到他的手臂……”她的眼泪在说到这句时,落得更频,“手上都是伤,Viola认出来他们的结婚戒指。肯定吃了很多苦,可到头来还是……也能让他回家。”
我又忍不住哭了,找出了最后的那张照片,说:“这是他给我的。”
我妈妈握着照片,摸着那上我哥哥冰冷的脸,一直流泪。
我难过极了,再次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不能怪你。”她又搂住了我,吸了吸鼻子,说:“谁也不知道人能坏到这个地步,别说你,我和你爸爸也没见过这么坏的人。别自责了,妈妈只有你了,你好好把身体养起来,我和你爸爸最怕的就是你再有事。”
我爸爸回来后,他们给我办了出院,住回了家。
我妈妈去煲了汤,我爸爸跟我讲了一下最近的事,他没有主动提起我哥哥的葬礼,因为这太难受了。
虽然我哥哥已经失踪了三年多,我们却只有在得知他的死讯时,才真的感觉家已经塌了。
我爸爸告诉我,他们在繁盛家里没有收到什么侮辱和迫害,音音基本都和繁盛在一起,他不怎么喜欢让他爷爷奶奶接触音音,别人也不可以。
所以他们在繁盛家时,主要是和音音在一起。他刚出生时就大一些,在保温箱观察了一下,很快就没事了。
我给我爸爸看我和音音的照片,他脸上立刻露出了开心,说:“明天爸爸给你画出来,他吃饭什么样,睡觉什么样,都给你画出来。”他和我妈妈的工作就总要画图,美术功底都还好。
我看着他脸上为了安慰我而露出的强颜欢笑,过去抱住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抱他,所以他很别扭,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没有说话,眼泪却滴到了我的脖颈里。
晚上我妈妈给我煲了鸡汤,叫我喝过之后就去睡觉,两个人则仔仔细细地看我的病例,怕繁盛家的医生偷偷祸害我。
我刚躺下,就收到了一条新信息,是韩千树。
他没打电话肯定就是因为这个:睡了吗?我下飞机了。
我连忙打过去,问:“你在柏林?”
“嗯。”他问:“我刚看到我朋友说你可能要回家,回家了吗?”
“我爸妈来接我了。”我说:“现在在家里。”
“嗯,那你先休息,我明天白天再去看你。”
“好。”情况如此,他还能如此待我,我已经不只是感动和感激,“谢谢,真的……”
“徐妍啊。”他苦笑着说:“别这样说。”
“我是真的太……”
“别这样说,我听到你会跟人这样说话,第三下次地求我,我就觉得心疼。”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说:“什么事我都能帮你,我能想到办法收拾他。虽然这话说得有点早,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变回以前那么骄傲。”
“你逗我眼泪。”
“我是真心话。”
“谢谢。”
“哎?”他提醒我。
“我知道了,帮我的忙是你的荣幸,好了吧?”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柔声说:“好好休息,我明天十点钟过去,有事随时打给我。”
“好,晚安。”
“晚安。”
挂了这通电话,我心里依旧五味杂陈。
躺在床上,脑子里一会儿想起音音,一会儿想起我哥哥,还想起了韩千树。
我在交织着这三个人的梦里睡着了,在那个忆不清的梦里,他们三个都在我身边,我的家依然完整,没有那些可恶的魔鬼。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闹铃没有响,已经十一点。
可能是我妈妈替我关了,我本来担心我起不来,上了一个九点钟的闹钟。
那闹钟还是我哥哥给我买的,是《名侦探柯南》里的毛利兰,我喜欢得不得了,出国都带来。
门外有人说话,看来韩千树已经来了。
去浴室要经过客厅,我只好用湿纸巾擦了把脸,一照镜子发现自己脸色蜡黄,决定抹点粉遮一下。
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心疼我了,这只会让别人难过。
韩千树果然来了,他正和我父母一起喝茶,肯定聊到了我哥哥的事,我妈妈又哭了。韩千树也眼睛红红的,低着头,他手里拿着我给我妈妈的,那张我哥哥最后的相片。
我一出去,他们就立刻不约而同地擦了眼睛,韩千树站起了身,看着我,微微一愣,随后很惨淡地笑了起来,舔了舔嘴唇,才找到了话,“瘦了这么多。”
其实不仅是我很憔悴,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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