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慢慢地开始思念那个小崽子。因为我并不欺负他,当然也对他不错,这要感谢我爸爸。他以前对我们很好,然而回家族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有一天我梦到了我妈妈,也不知为何很想去找他。于是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夜里去敲他的门,他奇迹般说了句:“进来。”
我那时才开始害怕,我这样做是不合规矩的,虽然我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我可以伏在他背上玩骑大马,阿景可以用彩笔在他脸上画胡子。
我总是在提以前的事,有时也想摇头嘲笑自己的啰嗦。然而这一桩桩小事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悉心地将它们留在记忆里,也会像现在这样用文字去记录它们。
那天我爸爸的房间里一盏灯也没有开,但窗外的雪地上反着月光,足以让我看清他。他靠在沙发上,面前摆着酒杯,他是个有点坚持传统的人,不大喜欢喝加冰块的洋酒(我不知道在我出生前和有记忆之前他是不是喝)。他近几年总是在喝亚洲人制造的酒,所以这天他的桌上摆着温着的黄酒,绵柔的香气飘满了整个房间。
我战战兢兢地进去,他对我一笑:“听敲门就知道是你,有什么事?”
我的心绷紧了,“我做了个噩梦,对不起,爸爸。”我想说我梦到了我妈妈,那不是个噩梦,只是梦醒之后让我特别地难过失落。可我不敢告诉他,我觉得我很聪明,他不喜欢有关我妈妈的任何事。
果然,他点了点头,说:“过来。”
我过去了,他点点下巴示意我坐下。
我坐到他身边,他从温酒的器具下掏出一只酒盅,亲自给我倒了一杯,他的语气很慢,慈祥得让我很难过。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难过,因为他那天的语气分明是一个将死之人。虽然他在那天夜里之后还对我说了一些,却只有这寥寥几句话引起了我的难过,他先说:“你今年几岁了?”
“十二岁。”
“已经是大孩子了。”他又说。
“还没有。”
“已经是了。”他最后说:“可以学着喝酒了。”
我想,作为一个父亲,我即便再不喜欢,也应当对那孩子好些。因为他是我死后唯一一个记得我的人。他会梦到我,不停地回想我。一旦我对他不好,他的心就会受尽伤害,他的世界会因此坍塌,他会觉得很孤独,没有方向,找不到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可能。
我要对他好一点,即便我不那么喜欢他,也不想被他知道。
但他对我是很好的,他喜欢贴在我身边,做有趣的表情逗我笑。所以我经常会思念他。
这滋味很好,因为他是我的,他永远都是我的。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拖延方式,但我家人以及林至美永远比我以为的敢想敢干。
其实我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这点在徐妍接手我的工作之后让我体会得更深。我总是觉得我应该更稳定一点,可就连她都比我更喜爱扩张。我爸爸更加喜欢,他做管事的时候,我们家族一时风头无两,然而他死了,我认为这是一个教训,因为那时我和阿景都还没长大,他对我们再糟,我们在物质方面都是整个家族里最受宠的小姐和少爷。
我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有风险,但我就是不喜欢风险。
我感觉他们的计划太冒险,于是我冒险地反对了许多次,以至于他们把我排除到了计划外。
计划进行的那天我的额角突突直跳,我祖父似乎也觉得不安,特赦了我,要跟我聊这件事。
他把计划告诉了我,问我的看法。
我觉得很周密,然而额角跳得更厉害。
他看着我说:“你很不安。你不想杀她?”
事实证明这件事最大的受害人是我,所以我才会不安到了这份上。
它为我们家族带来了史上最大的一次冲击,多人入狱。为了减少入狱的人数,避免他们供人引来更大的灾难,我祖父把鱼这件事接触的所有人,包括高级骨干,全部都以各种名义骗回来。那段时间那间以往仅用于处理私人恩怨的地下监狱里血流成河,我祖父每天都苦于如何能做到不声不响地处理掉那些尸体,或买通或欺骗或搪塞掉他们的家人。
直到我夺权成功,依然又处理了一段日子这件事的后遗症。
但这都是后话。回到我祖父问我的那天,他那样确定地说中了我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无法再隐瞒,可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于是我抱着一种与侥幸有关的心情,说:“是。”
事情暂时压住之后,我就先被撤了职。
他们当然不能相信那架飞机真的完全依靠他们自己救了下来。因为那几乎是一个奇迹,他们宁可相信是我泄了密,况且我在事发之后的确还保了他们第二次。
整件事要追究失败的原因,我变成了内奸,我三叔入狱,二叔拿到了他一直想要的管事。
二叔一直对我还好,在家里诸多照料我,有几次我被三叔为难,犯了小错,他还帮我掩护,帮我解决,忙前忙后,十分感人。二婶“欺负”音音之后,他专程跟我道歉,我们一起喝了酒。
我记得他以前跟我爸爸的关系也还好,他失踪后我二叔坚持不要做葬礼,说人还没有死,这样不合适。他为此跪在了我祖父面前。
他这样对我,我自然也有些信任他,他偶尔会对我说,要我理解祖父,杀了徐妍之后,我就有能力拿到家族的所有权利,资金可以在黑白之间彻底打通,那之后,如果我再喜欢别人,跟林至美离婚也是可以的。
我觉得他是好意,也跟他聊了些有关徐妍和音音的事,袒露了一些我对她的感情。那时我觉得他即便捅出去也没有关系,反正大家都知道我多喜欢她。
所以我起先很支持他接手管事,因为那样我就算不能做管事,他也肯定不会像我三叔那样为难我。我把绝大多数工作事无巨细地交代给了他,但毕竟被人抄底太多次,我也留了少少的一部分,准备看看他接下来的表现。
很快他就有了表现——他把我犯的小错都汇报给了我的祖父,夸大他自己的解决能力,并且篡改了我给他的工作,好事通通都是三叔做的。他还说我多次告诉他,我不想杀徐妍,我爱她爱得不得了。
那段时间我祖父刚刚失去了三叔,又痛杀了一大批骨干,正对徐妍恨之入骨。林至美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她对我祖母说:“我想跟他离婚。”
我祖母惊愕地问:“为什么?”
她甩出照片录像:“他整天在外面莺歌燕舞,我已经受够了。当年他把我伤成这样,但繁伯父对我父亲承诺,说他会一生照顾我。所谓的照顾,难道就是现在这种生活?”
林至美搬了出去,我被关了起来,阿景去求情,也被关了起来,好久才释放。我祖父彻底不过问我的事,即便我祖父告诉他我二叔派人殴打我,还在我的水杯里下药整我。
起先他只是试探,发现我祖父根本不管后,开始加大强度,他当然想让我死,这样他就可以安枕。我甚至无法跟他交流,问问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就连战争中都有《日内瓦公约》规定战俘的待遇,我已经缴械,而且完全配合,我甚至不想东山再起,想要带着我妹妹搬出去,找份工作,这样我还能见见我的儿子。
但我没机会说这些就已经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终于还是阿景想尽办法把我弄了出来。出来的那天,她说:“哥哥,对不起,如果没回来就好了。”
我说:“没事,你等着哥哥回来接你。”
她点头,小时候我对她交代什么,她也是听话地点头。
我的确为了这件事恨了她许久,也因为她总闹着不让我们处理李昂而气得不行,可这一刻,救我的人只有她,其余所有人都在忙着落井下石。
我简直看透了人情冷暖,看透了所谓的亲人,甚至看透了整个人生。我内心万分地亏欠她,怜惜她:“不要让自己吃亏。等我回来接你走,我给你选个好男人。”
后来我给她选了个我觉得最好,好到近乎完美的男人。
却成了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
当时我能够依靠的人只有徐妍,但她当然不是很愿意帮我。
我父母去世后,我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一共被三个人拯救了,阿景算作一个,她在最关键时刻救了我的命。费子霖应算一个,虽然当时我跟他其实对彼此颇有微词。音音是最后一个。
但徐妍是唯一一个成就了我的人,虽然她不愿意,我起先也没这样设计过。
可正因我要么因为条件不充足,要么因为心里犹豫而没有杀她(她命也很大),才引来了这些劫难。也在突然之间把我逼上了另一条路:我要离开那个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