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慎之并未客气,执了黑子先行,两人一局尚未下完,孩童特有的踏着木板的轻快脚步声响起,孩童甜软的呼声由远及近,“宁王叔,宁王叔!”
宁慎之和仇正深均都起身,垂手等候,等孩童到了跟前,俯身揖手,“二皇子”。
萧麒连连摆手,“宁王叔、舅祖父不必多礼,宁王叔,你快坐”。
宁慎之冷硬的眉目温和下来,坐下伸手将萧麒抱上膝头,问道,“殿下到这里来,皇后知不知道?”
“我说来寻宁王叔,母后同意了,”萧麒一双大大的猫儿眼滴溜溜的望着面前的棋盘,问道,“舅祖父,你和宁王叔谁下棋厉害?”
“一局尚未下完,胜负尚未知晓”。
萧麒狡黠眨着大眼睛,“我猜是宁王叔厉害!母后说棋局如战场,宁王叔打仗厉害,下棋肯定也厉害!”
仇正深微微笑了起来,“殿下说的很有道理”。
一局棋终,仇正深果然输了,萧麒得意笑了起来,宁慎之拍拍他,“去到你舅祖父那里,请他教你下”。
萧麒撒娇道,“明明宁王叔更厉害一点,我要跟着宁王叔学”。
小小孩童被皇后养得很好,聪明伶俐,小脸蛋肥嫩嫩的,与他的双生妹妹几乎一模一样的猫儿眼这般眨着时,总是让宁慎之不自觉想起仇希音也这般小小软软一团的时候。
宁慎之眸色不自觉微软,“你舅祖父是少傅,最会教孩子,我不会”。
萧麒眨着眼似懂非懂,仇正深却听得心头猛跳,宁慎之,是什么意思?
宁慎之放下萧麒,萧麒便腻上仇正深膝头,攀着他的胳膊道,“那舅祖父你教我,我一点都不喜欢父皇给我找的那个什么大学士!”
仇正深失笑,果然一边和宁慎之下棋,一边教他。
第二局,仇正深赢了,萧麒高兴的连连喊着舅祖父果然是少傅,好厉害!
仇正深向来喜欢孩子,搂着扭动个不停的萧麒坐稳,一手端了茶杯喂他喝茶,又喂他吃了两块点心。
第三局,仇正深又赢了,萧麒连连鼓掌,高兴的小脸通红。
宁慎之起身行礼,“仇少傅棋艺高超,宁某输了”。
仇正深忙放下萧麒还礼,“仇某侥幸,郡王见笑了”。
他在琴棋书画上向来没什么天分,又没有多少时间学,直到与谢探微相交后,因怕与谢探微无话可说,才勉强开始学,自是比不上仇正深这般浸淫其中数十年的。
说起来,他还能赢一场,才真的叫侥幸。
宁慎之看看天边西落的太阳,伸手折了一只荷叶盖在萧麒头上,“时候不早了,一起出宫?”
仇正深点头,萧麒紧紧抓着他的手,随着宁慎之一起往亭外走,笑道,“殿下倒是和音音小时候十分相似,不但眼睛生得像,性子也十分相似,祖母那时候来信常说音音十分黏人,走到哪都必得要牵着才行”。
宁慎之脚步微顿,停了一瞬,方道,“这倒是瞧不出”。
仇正深叹了口气,“音音来京城后性子变了许多,昨天还——”
他说到这恍然惊醒,打了个哈哈,“下官多嘴,郡王莫怪”。
宁慎之刚醒就收到了花老太太闭门礼佛的消息,只到底内情如何,仇府高门大院,却是不容易打听的。
宁慎之并未追问,不容易打听并不说明打听不到,不过是需要时间罢了。
他遂说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令府四姑娘昨天来我府上做客,不知怎的中途不告离去,想是我府上招待不周,祖母十分惭愧,叮嘱我一定向贵府四姑娘告个罪”。
仇正深却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只能就着宁慎之的话头告罪,先不说荣和长公主既邀了祖母做客,就绝不会怠慢客人,就算怠慢了,仇不恃那般不告离去,也是大大失礼的。
宁慎之名为赔罪,只怕问罪的成分更大一些。
宁慎之道,“仇少傅不必多礼,尊夫人对宁某颇多误会,说起来还要劳烦仇少傅定要将其中原委解释清楚才是”。
怎么又扯到了阿妙身上?
仇正深知道定是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而宁慎之多半是不会明说的,只能硬着头皮连连赔罪。
宁慎之朝他一揖手,“是宁某劳烦少傅才是,殿下,随臣一起去寻皇上吧?”
刚刚,他还说要和他一起出宫的——
什么事值得他亲自走一趟,又和自己下了一下午的棋?
仇正深手心顿时起了汗,黏腻腻的,如他此时忐忑的心情,只他面上却丝毫不露,俯身揖手。
萧麒就高兴放开了仇正深的手,抓住宁慎之的袖子,连连点头,“我都好几天没见到父皇了,母后说父皇忙,父皇现在不忙了吗?”
宁慎之温和嗯了一声,朝仇正深点了点头,牵着萧麒转身,就看见萧寅站在鹅卵石小径的尽头,神色莫名地看着这边,身后伺候的两个小太监躬着身子,头也不敢抬。
仇正深也看见了,忙与宁慎之一起上前见礼。
萧寅温和免了几人的礼,笑道,“这一向少见二皇弟,不想在这里碰到了”。
萧麒从小就被皇后教导着离苏妃和太子远一点,闻言中规中矩答道,“夫子留了许多课业”。
萧寅便抬眼看向宁慎之,“宁王叔真是疼爱二皇弟”。
宁慎之不咸不淡道,“二皇子身份尊贵,臣岂敢谈疼爱二字?”
萧寅点头,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落到仇正深脸上,只却未多说什么,“二皇弟、宁王叔、少傅自便”。
宁慎之带着萧麒行礼告辞,仇正深恭送他们离开,向萧寅深深一揖,转身不紧不慢的出了宫。
……
……
仇正深回了仇府后,直奔抱朴院,找到谢氏,挥退伺候的人,将下午的事说了一遍,问她知不知道宁慎之在说什么。江苏>
谢氏不紧不慢出门吩咐去将仇不恃叫过来,这才将荣和长公主托淮安王妃做大媒,意欲为宁慎之求娶仇希音,却被她打发的事情说了一遍。
仇正深无语了半晌,方道,“阿妙,我们自是不必怕宁郡王的,可回绝一门亲事的法子多的是,何必要用那样的借口?宁郡王再心胸宽广,只怕也绝不会容忍有人污蔑他有断袖之癖”。
谢氏反问,“难道他没有?”
仇正摄噎了噎,“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那绝不可能!”
“为何绝不可能?高门大户私底下的那些肮脏事难道还能让你查出来?”
“反正绝不可能,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谢氏看了他一眼,仇正深哭笑不得,“阿妙,这样的事,如果我没有十足的把握,犯得着用自己的人格给个外人担保么?”
谢氏想了想,“那便是我看错了,我一直以为他对重华有非分之想,现在重华要成亲了,娶的还是池阳公主,他断了念想,才会想着娶重华最疼爱的音音”。
仇正深,“……”
他家阿妙这颗聪明的脑袋,他是服的!
“不过说起音音,今天祖父刚给我传了信,说要把音音和树哥儿的亲事定下来——”
谢氏厉声打断他,“音音和树哥儿的亲事,我怎么不知道?”
仇正深苦笑,“阿妙,这么多年,你也看在眼里的,树哥儿是个好孩子,又与音音从小亲厚,这满京城再也寻不到比树哥儿更好的,你不要因为木哥儿的事迁怒他,他那时候才十一岁,只怕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与树哥儿无干,我谢探妙的女儿绝不会嫁回谢家,嫁给丰氏的儿子!”
谢氏的语气冰冷无一丝商量余地,“哪怕叫音音嫁给那个断袖,我也绝不会让她嫁回谢家!”
仇正深下意识反驳,“宁郡王不是断袖——”
说着又想起来,苦笑道,“阿妙,不要任性,祖父在信里说,已经和岳父将事情谈妥了,树哥儿的庚帖已经交到了祖父手里,要我们明天就将音音的庚帖送过去”。
谢氏看也不看他,只甩给他四个字,“绝无可能!”
“阿妙,音音,只怕也是一心想要嫁给树哥儿的,你不看其他,总不能叫音音带着不甘一辈子不得展颜吧?”
谢氏去端酒杯的动作一顿,瓷白如玉的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来,“明天我们一起去谢家”。
仇正深直觉不对,再问,谢氏却是不肯说了,不多会,外间谢嬷嬷的声音响起,“夫人,四姑娘来了”。
仇不恃低着头进来了,仇正深见她样子不对,忙上前拉住她逼着她抬起头来,却见仇不恃一双眼睛肿的核桃也似的,几乎都睁不开眼,顿时大惊,“恃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仇不恃本来还勉强忍着,仇正深这么一问,她哪里还忍得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谢氏冷声斥道,“哭什么?有事说话!”
仇不恃吓得浑身一抖,不敢再哭,哽咽道,“昨天三姐和我说,苏妃娘娘赏了太子哥哥两个漂亮宫女,我不信就去东宫问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就问我那天晕倒的事——”
仇不恃说到这控制不住的抽泣了起来,“明明是三姐姐!是三姐姐先说自己受不住了,要装晕,我才跟着装晕的!
可太子哥哥光只骂我,说我不向着他就算了,还伙同三姐姐害苏妃娘娘!
我怎么和他解释说真的是三姐姐先装晕的,我只是晒得受不了才跟着三姐姐学的,他都不信!”
仇不恃越说越委屈,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谢氏喝道,“别哭了!”
仇不恃哭声一顿,冷不丁的吸了一大口冷风,控制不住的连连打起嗝来。
仇正深心疼抚着她的后背,又倒了杯水喂着她喝了才勉强将隔止住了。
谢氏面色冰冷,“蠢货!”
仇正深不赞成看了她一眼,耐心哄道,“恃姐儿别哭,把那天去给苏妃娘娘请安的事仔仔细细和爹爹说一遍”。
仇不恃卖起仇希音来毫不犹豫,仔仔细细将那天的事说了一遍,甚至连仇希音劝她的话也一一说了,她背书时记性极差,这时候记性倒是十分好,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仇正深听了久久无言,谢氏面色阴沉,“这些话你也和太子说了?”
仇不恃怯怯点了点头,她心里也知道这般出卖仇希音不对,忙又补救道,“我一撒谎,太子哥哥就能知道,我不敢撒谎了,只好都说了”。
谢氏气得猛地拔高声音,“你不会撒谎,闭嘴会不会?”
仇不恃还从未见过谢氏发这么大的火,一愣之后,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哇地一声又哭了。
仇正深长长叹了口气,“阿妙,恃姐儿这性子实在不适合做太子妃,你瞧着能不能和皇上商议一下——”
仇不恃慌了,忙扑到仇正深身边抓住他的袖子,“爹,不要!我要嫁给太子哥哥!我以后不敢了!爹不要!”
仇正深长叹着抚了抚她乌黑的头发,“恃姐儿,我教过你很多遍了,为人处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做错事总是妄想着将过错全推给他人,就算你和你三姐姐算计了苏妃,害得她失了贵妃之位又怎样?
是苏妃行为不当在先,才会被人抓住把柄,太子问你,你只说不知道就是,他就算猜出了真相又如何?
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甚至你可以反问他,你在玉清殿中受了委屈,他又知不知道?”
他说到这面色阴沉了下去,“你三姐姐说的对,你尚未嫁入东宫,苏妃便敢这般对你,你若真的嫁过去,又岂有好日子过?”
仇不恃忙道,“太子哥哥对我很好的!”
仇正深冷笑,“对你很好就是对你在玉清殿的遭遇视而不见?就是逼你供出嫡亲的姐姐?”
谢氏不耐,“她随了你母亲的蠢钝性子,你再教有什么用?”
仇不恃噙了满眼的泪,却不敢哭出来,仇正深叹了口气,搀着她站起来,“来,我送你回去,好好睡一觉,这些事交给我和你母亲”。
仇正深将仇不恃送回院子,安抚了许久,亲眼看着她哭累了睡着了方起身离去,又往桑榆院而去。
仇希音正在画画,稿纸画谱铺了满桌满地,仇正深几乎无处下脚。
仇希音见他来了高兴道,“父亲来的正好,宁郡王托我给池阳公主画个凤冠的花样子,我怎么画都觉得不如意,父亲你帮我参考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