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呢?”简兮沉默地看了他片刻。
“之后——”易哲慎抿紧薄唇,沉沉呼出一口气,“之后我才得知,那天Ann也在车上,她们两人一同被绑架。”
简兮倒吸一口凉气搀。
关于那次绑架,简兮其实知道的不多,那件事在易家就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甚至可以说是纽约华人圈子上流社会的禁忌悦。
人身安全,是每个富人在不断积累财富之余最大的保护伞。
而在那一年,这个保护伞被意外打破了。
易家长孙的未婚妻,阴差阳错成了绑匪手里的肉票。据传,易哲慎在短时间内按照绑匪的要求筹集了一亿美金的现金做赎金,却不知道在最后关头是谁走漏了风声,事情被媒体知道。
有家媒体抢先当作独家报道了这件事,绑匪被打草惊蛇,认准是易家报了警,最后连钱也不要了,直接扬言要撕票。
那时候纽约各大小报乱七八糟的传言到处都是。有人说:易家压根没准备真心实意地用一亿美金去换一个有听力障碍的未婚妻,所以才会选择报警,要通过正常法律程序救人;也有人说绑匪其实是易哲慎商场上的竞争对手,原本就不是为了钱而绑票,在背后策划这件事的目的就是打击天堃。
……
这些传言,都是简兮在之前几年断断续续听人说过的。
她并不清楚当年的内情,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易哲慎确实曾在一夜之间筹集到上亿的现金,准备营救郁凌子。因为三年前有次和一位纽约客户吃饭,饭局上对方喝高了,八卦起现在富豪圈子里还有谁家能随时拿出千万现金,当场就拿了易家来做例子:
“易家别说千万,哪怕是上亿,早在六七年前就能一夜之间一口气拿出来,更别说现如今通货膨胀,钱已经没那么值钱!”
当然,简兮从来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易哲慎,连提一提当年都没有。绑架这个词,对易哲慎而言,就是一个不可说的禁忌。
之前肖程带走橙橙,他误以为橙橙被绑架那次,回来后整晚上什么话都没说,就只是陪着女儿,和抱着她。
他抱得她那样紧,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嵌进他的骨血。
后半夜时她问他怎么了,他很久都没回答。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他流泪了。
简兮明白这个男人藏在内心深处不可触及的痛,但也仅仅只能是明白。
因为伤口没有长在自己身上,如果不是受伤的那个人,就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更不会知道究竟有多痛。
餐厅的灯光影影绰绰映在易哲慎秀长清隽的侧脸上,他垂下眼帘,目光看着窗外午夜雾蒙蒙的城市,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在易哲慎的记忆里,那一年是个多事之秋。
早在他和郁凌子婚期前夕,郁家名下的郁氏国际就已在金融危机中遇到重大打击。
先是郁氏国际被踢爆高层决策失误,导致多个项目出现资金漏洞。紧接着事态发展仿佛多米诺骨牌效应,郁凌子的父亲既要照顾多病的妻子,又要应付公司大小问题。
郁氏的危机发酵之下日渐加深,和天堃合作的东南亚海底能源也因为资金断链暂时搁置。
之前竭力促成易哲慎和郁凌子婚约的老太太,对婚事的态度也随之发生微妙转变。
豪门商业联姻本就现实到骨子里,大家有利可图时便是一家亲;等哪一方提前失去利用价值,就随时都可能被踢出局。
就在老太太对婚事态度变得敷衍时,郁凌子却被绑架了。
绑匪是被竞争对手收买的墨西哥黑帮,那帮墨西哥人凶悍又蛮横,在第三天时才打来电话,恶狠狠索要赎金。
他们本来打算在路上设埋伏绑架易哲慎,却没料到当天易哲慎的座驾上竟然是郁凌子和Ann两个女人。
绑匪头目提出两个条件:一,要放出他因为贩毒入狱半年的女友出来与他团聚;二、一亿美金做赎金。
两个条件都十分刁钻,天堃虽然财大势大,但要一夜之间拿出一亿现金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雅图那边,郁凌子父亲突然被查出涉嫌操纵股票内幕交易,被SEC请去调查。
之前对婚事本就已经动摇的老太太,唯恐天堃会受到牵连,当下就同易哲慎商量,准备让他将这件事推给郁家自己处理,要取消两家婚约。
不管易哲慎爱不爱郁凌子,郁凌子都是因他受罪。
于情于理,他认为自己都得救她。
他尽力说服奶奶,一面跟政府方面谈判斡旋,用资本筹码换回绑匪头目的女友。
另一边,用最快速度将名下所有能套现的资产套现,又贱卖几块盈利可观的地皮,打算凑足这笔钱。
第二天,政府最终同意放人,绑匪的女友从监狱出来。
易哲慎第一时间与绑匪联系,趁机提出以人换人,要对方先放一个人回来。
绑匪考虑后,同意了这个要求。
易哲慎提出先放郁凌子,结果回来的人却是Ann。
之后的事,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靥。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第四天,等他筹集到一亿美金准备和绑匪交涉,当天半夜一家小报抢先报道了这件事,天堃要封锁消息已经来不及了。
绑匪一怒之下认准是易家报警,立马扬言要撕票。
郁凌子被武力营救回来,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
身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她没能逃过最野蛮的侵害——那帮墨西哥人凌辱了她。
“Ann告诉我,你真正喜欢的是她。你会选择她,我一点也不奇怪。可有件事,你应该一直被蒙在鼓里。你是不是因为你以为Ann就是中学时那个每天在琴楼为你拉琴的女孩?”病床前,割腕自杀未遂的郁凌子衣服上全是溅落的血花。她整个人苍白得像一张薄薄的纸片,气若游丝,却十分平静地告诉他:“可是你错了,那个人其实不是她,是我,一直就是我……我自卑,我敏感,我没勇气跟你表白,却为你做过很多很多傻事。”
易哲慎骤然得知这个真相,怔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郁凌子眼角淌下泪,在泪光里苦笑:“易哲慎,我爱你,我爱了你这么多年,可你从来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
当天半夜,她点燃了房间的窗帘。
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扑灭,所有家具都烧得只剩灰烬,钢筋都融成液化,更遑论要找到尸体。
……
不得已与一直怀念的人阴差阳错错过,还要在她临死之际被告知被隐藏多年的秘密,在那短短片刻钟里,易哲慎的负疚和痛苦肯定是郁凌子的百倍。
简兮开始懊悔自己一时冲动掀开了易哲慎的伤疤。
“后来我才知道,是奶奶擅自做主,瞒着我跟绑匪私下交涉提出先放Ann。因为Ann有心脏病,受不了任何刺激,她的家族和天堃有生意合作。奶奶不想因为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合作对象,再失去Ann的家族这个搭档。而凌子则误以为是我选择了Ann,放弃了她。”
“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易哲慎说到这里,薄唇边溢出苦笑:“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会在她选择自杀前用我的一切把她挽留,可始终是错过了,所以我没有机会对她说对不起。”
简兮对这个事算是略有耳闻,原以为隔了这么多年,易哲慎应该释怀了许多。可他才说了这短短几句话,眼底已经被浓浓的歉疚与自责包裹。
她十分自责:“如果她爱你,那一定会原谅你。”
易哲慎摇头:“你会原谅一个害你遭受那么大侮辱的男人吗?”
简兮语滞。
易哲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苦笑两下:“当年郁家对外放出消息说她在火灾里去世了,所有人都以为是真的,我也这么认为。直到前阵子我去查西雅图差点砸中你的那盏水晶灯,才发现一些端倪。顺着这些线索查了下去,意外得到一份何慕宜的整容病历。原来凌子在那场火里受了重伤,暗中去了瑞士做了植皮、整容手术,之后郁氏国际在金融危机里破产,她父母也接连去世,她改名换姓,以瑞士华裔何慕宜的身份嫁给了温致成。她恨我,更加迁怒于你,旺角那场针对你和橙橙的车祸,怂恿肖程揭穿我的身世,甚至是四年前在背后给郁明子支招怂恿汶嘉偷资料……这些事都是她做的。”
简兮辩解:“可当年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这不能怪你。”
易哲慎目光对上她的眼神,顿了两分钟,仿佛是做了什么决定:“我既已经跟她摊牌,就已经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她想要我付出任何代价做偿还,那我就通通给她。当年的事本来就是我亏欠她的,如果这些亏欠能用钱来解决,也未尝不是一个解决办法。”
简兮本能地蹙眉:“可哪个女人受得了那样的侮辱?她那么恨你,她要的肯定不仅仅是这些。”
简兮越想越觉得可怕,揪紧了男人微凉的手掌,“易哲慎,如果她到时候要的是你怎么办?她是你曾经的未婚妻,但我也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你曾经有愧于她,如果她要重新和你在一起怎么办?!难道要我把你让给她?我知道她当年的遭遇很可怜,可是我做不到!”
易哲慎握紧她的手,缓和语气:“凌子既然为了报仇都能嫁给温致成,那她对我肯定已经恨之入骨;就算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也只能跟她说声抱歉。她说我狠心也好、无情也好,我都只能告诉她,我跟她的缘分已经彻底断了。”
简兮心里仍有些不安,默默地想:“感情的事你不了解女人,没有爱,哪来的恨?你自己觉得和的缘分彻底断了,她未必这么想怎么办?”
*
第二天,易哲慎一早就出门,临行前对简兮交待:“我先去趟公司,有些事还要同Dave再商量。”
简兮心中不安,到底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去。
今天是礼拜天,她难得不用上班,在家里看了会书打发时间,快到10点钟时,菲佣又来告诉她Chris今天该去宠物医院打针了。
简兮点头应下,又想起今天橙橙要上钢琴课,便带着Chris出门打针,准备顺路过去接女儿。
去宠物医院打完针,再开车去旺角,易琏橙的钢琴班恰好结束。
小姑娘在王晏如那里玩了几天,回家的路上兴奋得不得了,赖在副驾上叽叽喳喳如数家珍说起外婆给她买了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一会儿又嚷嚷爸爸回来了,怎么不来接她。
简兮开着车,一边附和着女儿的话题,一边想着何慕宜的事。
诚然,何慕宜是个厉害的女人,旺角车祸,和西雅图水晶灯事件,简兮已深知这个女人的心狠手辣。
何慕宜这些年跟在温致成身边,为温致成出谋划策。对易哲慎更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易哲慎却是对她怀着负疚的心情,这两人能谈得拢么?
转眼到了家楼下,简兮收起心思泊车。
刚将车子停进车库,Chris就急吼吼地奔下车,摇了两下尾巴后,忽然警惕地冲前方汪汪汪叫起来。
“妈妈妈妈,你看啊,又是那个阿姨!”易琏橙使劲来回晃着简兮的手。
简兮转过身,这才后知后觉看到几步之外站了几个人。
何慕宜身着黑色便装,安静地站在阳光下,面孔是一种病态的苍白,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保镖。
看到她的那一瞬,简兮只觉得心中一寒。
何慕宜倒是面不改色,抬头静静四处打量这幢房子一阵,平淡而客气地开口:“这房子不错,用来做你们的爱巢,可见他是用了心的。”
简兮竭力维持着镇定:“你……找易哲慎么?他现在不在。”
何慕宜看了她一眼:“不在?那既然都来了,易太太难道不打算请我上去喝杯茶?”
她的嗓音低沉轻缓,态度却不容人拒绝。
简兮心里发慌,下意识保护身后懵懂无知的女儿:“易哲慎今天不在,如果温太太你有急事要见他的话,请改天吧。”
何慕宜恍若未闻,只说:“纽约的事后,我本来不打算见他,可事后一想想,有些事总得坐下来敞开心胸谈一谈,大家才能心安理得是不是?”
简兮解释:“他本来也准备打算过两天就去纽约见你的。”
“是吗?”何慕宜淡淡一笑:“谁去见谁都是一样的,要见的人终究会见面,要清算的事始终要清算。既然他今天不在,那我碰见易太太你,也不算是白走一趟。不知道易太太和女儿肯不肯赏脸跟我喝杯咖啡?”
简兮努力镇定:“现在吗?不好意思,家里还有点事,温太太,不如等易哲慎回来,我和他一起怎么样?”
何慕宜微微一笑,冷不丁伸手握住简兮的手腕:“就当认识个朋友,喝杯咖啡而已,你至于这么避我如水火么?”
她的手很冷,带着粗糙不平的触感。简兮这才注意到她今天居然没戴手套,一双被火烧得布满坑坑洼洼疤痕的手丑陋又狰狞。
饶是简兮心理素质再强,乍一看到这样一双恐怖的手也忍不住吓得低呼一声。
何慕宜淡淡瞟了眼她的反应,叹气:“这点胆量都没有?今天跟了我去,莫非我还能吃了你不成?”